在新城的記者招待會,我宣布「開咪」,做晨早節目《平息你的風波》的主持人,記者反應劇烈,主要是想我回答兩個問題﹕
第一、在淡出娛樂圈幕前二十年、幕後五年之後,我為甚麼會再出來做節目﹖
第二,我這行動是否針對鄭經翰﹖
對第二個問題,我當時的答案是這樣的﹕我認識鄭經翰,但只是泛泛之交,而我對他主持節目的形式,並不認同。我認為,電台節目主持人應該明白,大氣電波是公共財產,根據廣播守則,討論問題應該盡量客觀持平,鄭經翰主持的作風霸道非常,經常截斷對方的說話,不給予不同意見充份發表的空間,並不是一個尊重言論自由者所應為。在討論過程中,亦不能做到就事論事,充份擺事實、講道理,其作風我實在不敢苟同。我希望能夠以身作則,發揚客觀理性論事的風氣,培養香港人分析論理的能力,雖然,我個人所能影響的非常有限,但對社會不無好處。
我和鄭經翰對民主觀念接近,除此之外,信念就絕少相同。簡單來說,他是一個左派(根據經典解釋),而我是一個右派,當時我的感覺是,在香港政界和輿論界,左派勢力非常大,或者正確一點說,左派的聲音非常大,民粹派、工會派、福利派觀點充斥。對於任何社會問題,答案都是加強管制,結果是政府架構不停擴大,同時令到經濟彈性減少,蠶食市場經濟體系基礎。
相反地,正確表達右派觀點則寥寥無幾。我希望能夠平衡一下。
當時有人問我是否要與鄭經翰爭一日長短,當時我引了莊子一個故事,鳳凰(鵷鶵)是神鳥,非梧桐子不食,非最乾淨的泉水不飲,有一隻貓頭鷹,找著了一隻死老鼠,鳳凰剛好在頭上飛過,貓頭鷹大聲厲叫,想恐嚇鳳凰,恐怕鳳凰搶走他的死老鼠。(註一)
鄭經翰回應說我當觀眾是死老鼠,以鄭經翰的學識,不明白這個寓言的含義,自是意料之中。其實我的意思是最佳電台主持人,這樣的蝸角虛名,何嘗在我心中﹖北方人的諺語﹕「沒有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我在一九七四年開始在無線主持晚間新聞,我負責周一至周五,劉家傑負責周六和周日。當日李志中為狄娜自殺後,劉家傑寫公開信表白和狄娜的戀情,寫下「一紙婚書不能阻擋這三十年來一份不平凡的情意」這名句時,我正在他左右。
當年晚間新聞的收視率長期高踞收視首席,我好歹也曾經是最受歡迎電視節目主持人,廿三年後,經歷過無數起跌浮沉後,如何會搶鄭經翰的死老鼠?更何況,還要每天早上七點鐘起床趕往電台。
當張承勷和我商量做《平息你的風波》時,我一口答應。原因只得一個,就是我對香港前途還有一點意見,不吐不快。畢竟,我是個香港人。
我到過很多地方﹕美國的大峽谷是天然的雄奇。巴黎的凱旋門是在拿破崙三世時代由頭到尾重建的,莊嚴崇高,盡顯世界文化中心的氣派。羅馬是古城,到處都是歷史,有著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紐約的百老匯每天都有數不盡文化活動,在那裏可以過著最高質素、也最充實的精神生活。但包括巴黎、紐約在內,沒有一處地方有本港這樣美麗的夜景,及像香港這樣充滿生命力。
香港的夜景,我怎樣說好呢﹖香港的夜景是無可比擬的。
夜景靠的主要是燈光,世界上有幾多個大城市有香港這麼多高樓大廈﹖市中心可能有,但住宅區多是低平房,有那個城市的公共房屋都是二、三十層高的大廈﹖不只這樣,這個城市又必需是靠山近海,才能突顯夜景的美麗,唯有靠山,大廈燈光才會層層疊起,如七寶樓台,唯有面海,才有海面燈光反映,如夢如幻,有海市蜃樓之感。
就算上述條件齊備的大城市,夜景也比不上香港。外國人多注重私穩,帘雖設而常閉,住宅區晚上一片漆黑,香港人很少拉上窗簾(很多民居連窗簾都沒有)因此晚上整座大廈燈火通明。這是民族性格使然,亦令其他大城市難與香港爭光。
在外國,就算是最繁榮的城市,最多不過是在紅燈區,或者某些特別繁盛地區,才會徹夜熱鬧。但在香港,無論多晚,無論地方多偏僻,只要等上十至十五分鐘,必定有的士經過。旺角、銅鑼灣這些不夜天不算,就是遠至大埔、屯門、元朗的公共屋村,凌晨過後,照樣一片喧鬧,到處都是無牌熟食檔。
說到吃,那處地方有香港這麼多的游水海鮮?為何比我們富裕的地方也很少有游水海鮮供應?供應游水海鮮必需有很多配套設施,魚缸、汽泵、海水、活魚迅速運輸系統,這些設備香港四五十年前已經完善齊備,近十年來,其他有中國人社群的地方才陸續添置。
這是為甚麼呢?
因為,唯有粵菜才有蒸魚,而只有蒸魚必需要用活魚。其他的烹調法,則活魚和冰鮮魚,吃起來沒有多大分別,有怎麼理由要投資供應游水海鮮?這就來到問題的核心﹕中菜以粵菜為首,而粵菜又以香港獨領風騷,粵菜優勝地方是以平淡口味為主,而口味清淡就要以原料新鮮取勝。所以,粵菜的貴重實在遠超其他地方食譜,舊廣東諺語﹕「富貴三代,然後知食飯穿衣」。一處地方必須高度經濟蓬勃,才有本錢發展出精緻的食譜。正如法國經過了路易十四的「太陽王」盛世,才令法國有了傲視西方的佳餚美食。廣東菜從清代中葉「十三行」時代開始發展,再經香港三十年繁榮,才有這樣大的成就,更加成為了中國菜在全世界的代表作。
說香港是「美食天堂」,絕非過譽。別說廣東菜,就是杭州菜,我們也有價錢最貴、材料最挑剔的、烹調最考究的天香樓。世界有甚麼地方,能像香港有這麼多不同種類的繽紛美食的呢?
遍地的美食,恰好證明香港人的活力和拼勁。一份正職、數份兼職,甚至是數份正職的香港人,比比皆是。服務的態度可能粗暴一點,但論手腳之快,世界上決沒有任何地方的人比得上香港的收銀員、售貨員、服務員。
香港人非但快,而且懂得「執生」,隨時隨地隨機應變﹕七天拍完一部電影,美國、以至全世界都做不到。日本人也許速度同樣快,但香港人還可以不用劇本,現場「飛紙仔」,作為臨時劇本,照樣可以「七日鮮」。事事講求規矩、不懂靈活變通的日本人,沒有完整劇本,便不可能把一齣電影拍出來。
就像是互聯網,在一九九九年五月,香港人普遍不知互聯網為何物,直至盈科「借殼」德信佳,股價一日間狂升二十二倍之後,人們突然知曉互聯網有利可圖,不到半年,七百萬
香港人均速成互聯網專家,上市公司紛紛轉型成為網股,幾乎到了無股不網的地步!
我是中國人,有著中國人含蓄的本性,感情發於心而不露於外,正如我對香港人的感情,也是內蘊的。不移民是我一貫的原則,「六四事件」後,受家中婦孺催促,我曾經鍾情移民加拿大,到了九一年,移民批准,我略為猶疑後,就把入境簽證撕掉,至今無悔,我希望到死之日仍是香港人。我的員工九成是國內人,但是我遇上困難、有仗要打時,第一時間,總是想到找香港人去領兵。《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有這樣的一段﹕「楚聞廉頗在魏,陰使人迎之。廉頗一為楚將,無功,曰﹕『我思用趙人。』」沒有良兵,連廉頗這樣的名將也無法立功,難怪我「聞鼙鼓,思港人」了。(註二)
《左傳》說:「心之所謂危,亦以告也。」由於我有太多的衷心話跟大家說,所以終於決定每天晨早起床,自一九九九年三月十八日起,與吳明林一起主持《平息你的風波》。
當時,金融風暴已發生了五個月,香港地產暴跌了三成,社會一片惶惶然不可終日。我不能不深切反省,究竟香港前途是怎樣﹖我們面臨的,只是短暫調整,還是漫長的下坡路﹖
如果我有一點長處的話,就是在反省能力,我不會自欺欺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力求冷靜客觀。這是我多年努力改進自己的成果,牽涉到我怎樣評估人的才能。
我讀中六時,開始留意成功人士的事蹟。我很驚奇地發現,才智過人的人往往不能出人頭地,在社會上名成利就的人,其實多是中庸之才。似乎才智並非決定事業成敗主要因素。
後來,我再用心觀察,得出一個結論﹕性格才是最重要的因素。西諺有云﹕「性格就是命運」。古典希臘悲劇都是命運悲劇,大家比較熟識的《伊底匹斯王》(註三),就是這類作品典型。
伊底匹斯是底比斯國王的兒子,出生時被神諭預言,他將娶母而殺父。底比斯國王遂命僕人將他殺死,但僕人不忍心,把小伊底匹斯送給來自柯林斯的牧人。伊底匹斯在柯林斯國長大,並成為柯國王子。後來他到神殿求神諭,神諭預言他會殺父娶母,於是他逃離了柯林斯。
在途中,伊底匹斯與一個老人爭路,殺掉該人,不知該老人便是他生父。當時底比斯正受人面獅身獸的禍害,他殺掉了怪獸,成為底比斯的救星。其時國王己死,伊底匹斯順理成章被擁立為國王,並且接收了皇后,即他的生母。兜兜轉轉,伊底匹斯王終於難逃神諭的宿命,殺父、娶母。他發現真相後,自挖雙目,然後流浪人間。
這類戲劇表現出人對命運的無可奈何,在命運玩弄下,越是掙扎去逃避,越是深陷不拔。同樣的主題,後來在英國文學中不停閃現。
沙士比亞名劇《李爾王》有以下名句﹕
「As flies to wanton boys, are we tothe gods/ They kill us for their sport.
(梁實秋譯文﹕我們在天神掌裏,等於是蒼蠅在頑童手裏,他們做為遊戲就把我們殺了。)」
哈地(Thomas Hardy, 1840-1928)在《黛絲姑娘》(Tess of D’urberville)亦這樣說﹕
「Until the immortals have finished the game with Tess
(直至諸神完結了對黛絲姑娘的遊戲) 。」
在中國,《老子》也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說法。
到了希臘晚期,阿里士多德的時代(註四)左右,悲劇的主角開始由命運換成性格(由外因變成內因)。到了莎士比亞時代,這轉變已經完成。莎翁的「四大悲劇」都是性格悲劇﹕《王子復仇記》(Hamlet) 的哈姆雷特想殺親叔父為父親報仇,但又怕母親不快(母親與叔父有親情),猶豫不決,終於使到所有人都被殺。《金殿屠龍》(Macbeth)的麥克白在妻子教唆之下,弒君奪位,終於被殺身亡,寫的是野心。《奧塞羅》(Othello)深信謠言,以為妻子對自己不忠,殺死妻子,發現真相後自殺身亡,寫的是妒忌。《李爾王》喜歡諂媚,驅逐最忠心第三女,卻把國土分給最諂媚的長次二女,結果長、次二女把他驅逐,三女則決意想為父親報仇。這些悲劇英雄既非大仁大義,亦非大奸大惡,但性格充滿了弱點,這些弱點使他們不能自拔地一步步走向悲慘的收場。
性格對人的際遇起著決定性作用。大學一年級時,我更歸納出成功人必需具備的三種性格,當時我稱為六字真言﹕自信、自律、毅力。
如果大家觀察所有的「成功人仕」,得到的第一個印象,多是他們充滿自信。客觀世界是這樣的複雜紛紜,有時完全相反的理論,雙方看起來都似乎相當有理,沒有充份自信心的人,很容易進退失據,不知所措。
《伊索寓言》有這樣的一個故事︰兩父子帶一隻驢子進城。起初是兒子騎驢,父親拖驢走,但路旁的人罵兒子不孝﹕怎可自己騎驢,讓父親走路?於是,兩父子掉轉位置,路旁人又罵父親﹕怎可忍心自己騎驢,讓兒子步行?於是,兩父子一齊騎驢,路旁人又罵這兩父子殘忍﹕是否想騎死驢子?於是,兩父子都不騎驢,路旁人又罵他們愚蠢,有驢子也不騎,情願走路。搞來搞去,兩父子惟有把驢子紮起,抬進城去。
中國成語故事有「建屋道旁,三年不成」,也是同一意思。其實世事往往殊途而同歸,祗要你認定方向,鍥而不捨,往往能達到目的。如果歧路徘徊,終將一事無成。而充滿自信心的人,則勝在行事果斷,起碼在轉機的掌握上較勝一籌。
毅力是第二個重要因素。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挫敗、失誤是每日都遭遇到的事,要在某一行業出人投地,亦必須下過苦功夫。意志薄弱的人容易中途而廢,必須是有毅力的人,才能在失敗中汲取教訓,在艱苦磨練中成長。
我小時候,經常看到一個故事,說英國的阿瑟王(King Arthur)屢次被人打敗。他躲在山洞中,心灰意冷,恰好看到一隻蜘蛛結網,每次不是被風吹掉,就是被其他動物破壞,但蜘蛛鍥而不舍,經過七次嘗試,終於成功。
唸小一時,又有一篇課文說﹕「李白小時很懶惰,天天不願去上課,街上看見老婆婆,拿著鐵棒慢慢磨。李白看到很驚奇,走上前去問究竟。她說要磨一根針,李白聽了很感動,從此讀書很用功,後來成為大詩人,多虧她的好教訓。」又或者是「毛澤東老三篇」,亦有一篇說到「愚公移山」。當然,這些都是寓言故事,但沒有毅力的人,實在極難得到成就。
毅力和自信,兩者有密切關係。唯有對最後會成功有充份信心,才能在困難中堅持到底。但是,如果沒有自律精神,也是徒然。廿多年前,我知道包玉剛每天早上六時,都會到深水灣游早泳,寒暑不易。我這個每次意圖做運動減肥,都只做得一兩次,就中途而廢的人,對他不禁五體投地。你問每個小學生,都知道應該努力讀書,不應該整日嬉戲。正如成人明明知道要努力工作,不要賭馬、不要嫖妓,但明知不要做的,天天都做。老子有說﹕「勝人者力,自勝者強」,能夠勝過別人,因為你比別人大力,但能克服自己的弱點,才是真正堅強……非常有道理。
跟著我想補充兩個字﹕「反省」。我發現社會上雖然有很多人掌握了毅力、自信、自律,但也未能成功,就算成功了,亦很快失敗,甚至一蹶不振。尤其過去十年,我見到有太多人走向債務重整,有的甚至宣佈破產,我認為是十大商業奇才的飛圖老闆葉志銘( 註五)就是最佳的例子。
所以,我在近年,把「反省」也列入成功因素,成為了「八字真言」﹕「毅力、自信、自律、反省」。
試想想,一個人如果充滿了自信、自律及毅力,但卻沒有自省能力,他將會很容易跌入陷阱,這陷阱正如古龍小說經常提及的「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沒有反省能力的人,會很容易變成一個永遠也不能聽從別人說話的人。他雖意志堅強,但最終亦會欺騙自己,太過樂觀去看一件事物,而最終挫敗。
換言之,「反省」可以大大減低一個人的失敗機會。
到了一九九四年,哈佛大學行為與頭腦科學教授高曼(Daniel Goleman)提出了「情緒商數」(EQ,Emotional Intelligence Quotient)的說法,跟我先前「八字真言」的想法不謀而合。
高曼提出「自信、好奇、意圖、自制、人際關係、溝通能力、合作」七種能力,只是「八字真言」的變調。只是「八字真言」不涉及好奇、人際關係和溝通能力,但上述三項似乎是才能多於情緒。
若果一個人擁有自信、自律、毅力,而又能客觀冷靜地反省自己的強弱點,他已經衝破了「聰明」,達到「智慧」的境界。正如老子所說:「知人者知,自知者明」。在毅力和自律方面,我做得相當差,所以才會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幸而我能夠在反省這方面下功夫,所以,在九八年後,當香港的經濟飽受創傷之際,我跳出來,客觀及冷靜地反省香港的長遠前途。
在一九九七年十月以後的五個月,香港經濟捱了多記重擊,政權的轉變亦似乎做成了香港精神面貌的重大變化。這些變故引起我的憂慮,對香港問題作出深刻的反省。第一日主持電台節目,我引用了賈誼的《治安策》。
賈誼的故事,我自幼耳熟能詳,但年輕的朋友未必熟識。當我七、八歲的時候,我第一篇背誦的古文是《滕王閣序》,其中雖然當時並不懂解釋,但久不久吟一吟「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搖頭擺腦,相當寫意。《滕王閣序》中,亦提到﹕「屈賈誼於長沙,豈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不乏明時。」有漢文帝這樣的好皇帝,亦會將賈誼這樣的賢人從首都權力中心外放到長沙,曹操這樣英明的領導,梁鴻這樣的忠臣亦難免被佞臣饞言所害,被逐往北海。「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幸而,君子能夠安於貧窮,通達的人知道命運難以勉強,所以失意亦不會怨恨,好像馬援那樣,老當益壯,要戰死沙場的人,怎會傷心年華老去,越窮意志越堅定,不會失墮了崇高的志氣。
我引賈誼《治安策》,比喻香港的局勢,主要是因為漢文帝時,很多人都以為天下太平,就好像大家以為香港的繁榮不可破,而事實上,「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睡在床上,而床下堆滿乾柴,「火未及燃,因謂之安」,單單欠了燃點的火花,就以為很安全,「方今之勢,何異至此」,香港的局勢我也認為正是這樣!
大家比較熟悉的,應該是李商隱的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夕,不問蒼生問鬼神。」賈誼被貶之後,文帝忽然掛念他,便把他從長沙請回來,兩人詳談到深夜,文帝越談身體越向前傾,留神賈誼說的話,可惜所問是鬼神的來源,不是問天下百姓的大事。結果亦不能用賈誼,一九九九年復活節,我曾被邀前往特首上水別墅一談,竟然,亦有多少這種感覺。
《治安策》說︰「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偏以疏舉。」賈誼是說當時西漢局勢在表面的繁榮安定之下,值得痛哭的事有一件,值得流眼淚的事有二件,講起來就令人嘆氣搖頭不已的事有六件。我對當時香港局勢亦有同感。
大城市的興起與滅亡,有其必然性和偶然性。由很多因素所造成,包括了地緣、交通、政經制度、外圍或人為因素等等。有些是長期原因,例如羅馬和中國的長安是當時政治文化的中心,成為了空前繁榮的超級城市,其興盛的原因,大多是長期性的,但一旦形成了強勢,便可以長期維持,羅馬帝國的羅馬城興旺了五百年,中國的首都長安興旺了一千年,直至羅馬帝國衰亡後,中國權力中心東移後,但到了二千多年後的今天,羅馬和西安雖然「一哥」不再,但羅馬仍是意大利首都、是西歐前五名的大城市,西安仍雄峙中國西北,是陜西、甘肅等地的首席城市。
但是,有些大城市既然只是奠基於單一的偶然因素,一旦情勢逆轉,單一因素消失了,繁榮也就迅速凋謝,不復存在。
在一八四○年,香港不過是一片「光禿石山」,如果她有任何長期客觀的成功條件,早就繁榮起來了。但她直到英國人到來之前,還只是一個住了七千四百五十人的小島,肯定不存在任何必然成功的原因。所以,香港的崛起,只是一個偶然,短期、人為的因素,是政治的產品。
中國有十二億人口,人才無數,但人工只是香港的五分之一。我們的人工和生活水準要長期高出內地五倍,在回歸以後,我們成為一個中國城市,就難免要與其他中國城市比較,而北京、特區政府、香港人都沒有正視這問題,給予香港正確的新地緣政治定位,反而不停削弱香港原來賴以生存獨特性。
身為香港人,想到這裏,怎不抱頭痛哭?
值得流淚的兩項事是人才飄零和教育的失敗。
人才淍零最好的例子,在演藝界。
很多人問我:「香港的電影事業何會如此衰落?」我答:「沒有人才!」。大家試想想,在八零年代,當我這一輩人從電視走向電影的時候,拍電影的人如徐克、麥當雄、王晶,到二十年的今天也後繼無人,蹺段拍來拍去,不斷重覆,自然沒有人看電影。電視亦是一樣,看一看八零年的電視劇劇本,基本上好過現在,何解?因為現在沒有新的創作人才。
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沒有新的創作人才?」我想到的有幾個理由:
第一,當然是香港較以前富裕,人在艱難困苦中成長,有了錢則「蓆豐而履厚」,無法接受艱苦的挑戰,亦都沒有刻苦向學的精神。尤其是,現代人很多是獨生子女,太被父母寵愛了。
第二,中國傳統文化和道德上,讀書人有讀書人的責任,即「以天下為己任」。正所謂:「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我們這一輩的讀書人通常都有這種使命、有讀書人道義上的責任,在中國文化完全失墮之後,新的一輩也失墮了這種責任感,但又未能學會西方文化的精髓。西方文化的精髓,就是求真的精神,這精神進一步發展,成為科學。現代人對原則的執著、對言論自由、法治精神的堅決維持,這一點香港人就學不到。在兩面傳統文化都沒有的時候,是個價值觀念的失墮,而價值觀念失墮,會做成職業水準的失落。我們看看美國的「紅番」(政治正確的說法是「土著」)就知道,他們失去了「印第安人」的傳統,又學不到西方的傳統,結果日日酗酒,整個民族的精神已完全失墮。
第三,是文字文化的失落。小時候常看武俠小說或其他書本,是很平常的事,二、三十年,電視、錄影及漫畫興起,人們看的是影像,學的也是影像,而不學文字。而影像文化「先天上」是淺薄的,何解?因為你看一個人的「公仔」及表情,你能夠猜到他內心有多複雜嗎?如果寫小說,寫一個人內心的感覺,至少也要廿多頁紙,當中怎樣錯綜複雜,他怎樣矛盾,作者一路徘徊、盤算,這些在影像上完全不能表達出來。最複雜的理論到今時今日都只能夠用文字來演繹,而後生的一輩完全不看文字,只靠影像,文化水準自然低落。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我們不能忘記的是教育的失敗。
一直以來,香港實行東方式的填鴨式教育,這種教育方式的缺點是窒息學生的思考能力,優點是基礎知識紮實。現時的教育政策,卻是拋棄了原來的優點,卻學不到外國人的獨立思維能力,《莊子》說過一個故事:燕國的的少年羨慕趙國首都邯鄲的人走路時昂首闊步,煞是好看,於是巴巴走去「邯鄲學步」,結果學不成邯鄲人走路,反而忘記了自己走路的方法,只有爬呀爬呀的爬回燕國。(註六)
天網旗下「CyberTV」有一個叫「網上問功課」的節目,我們請了一位大學生當主持人。這位中大學生中學唸文科,會考成績是6A2B,高級程度會考成績是4AlB,中文中史成績都是A,可算是所謂的「狀元」了。但當她被網友問及「朱熹」是誰時,竟然答不出來,甚至連朱熹的名字也沒聽過!這不是偶然失憶事件,同樣,他亦不能舉出民國任何一位文學家的名字,亦不知「林彪」是怎麼人。被問及「TradeWind」時,她竟然答道不知這個是地理名詞還是經濟學名詞。
這樣的學識,在我那個年代來說,中學會考文史一定不合格,今日我們浪費公帑,製造大量這樣水準的大學生,不問質素,是在自欺欺人。反正不論質素,不如將中六改名為大學,我們的大學生數目將更大,而節省了很多民脂民膏。
一個地方的盛衰消長,與人才多少,有直接的關係,梁啟超的《新民論》是這樣說的:
「自從世界有人類開始,直到今日,在地球上的國家,一千個、一萬個也不止,但問一問,現在仍然存在的、能夠在五大洲地圖上佔上一種顏色的,又有幾個?答案是:一百幾十個。在這一百幾十個國家之中,能夠強壯有力地站立,有實力左右世界大局的、可以在末來的進化競爭中得勝的,又有幾個?答案是:四、五個。那麼,日月是相同的,山水是柑同的,腳趾是相同的,頭顱是相同的,為甚麼如此相似的人類,有些國家興旺,有的國家滅亡;有的國家衰弱,有的國家強盛,究竟是什麼原因?有人說:「是因為地利。」但是今日的美洲,與古代的美洲是相同的,為何只有盎格里撒克遜民族(英國人種的名稱)統治時,才享受到繁榮?古代的羅馬,與今日的羅馬同是拉丁民族,為何今日會名譽掃地?有人說:「是因為有英雄。」然而,為何馬基頓有亞歷山大這位英雄,如今也變成廢墟?為何有成吉思汗這位英雄,蒙古也差點連殘存的領土也保不住?唉!我知道箇中的原因!一個國家,由人民組成,國家擁有人民,就好像身體有四肢、五臟、筋脈、血液,從來未曾有過四肢斷了,五臟壞死了,筋脈傷了,血液凝固了,而身體尚能存在的人。亦未有過國民愚陋、怯弱、渙散、混雜,而國家仍能屹立不倒的。所以,要身體健康,就不可不知道養生的方法;要國家安定繁榮,就不可不講新民的道理。」
老一輩的文化「花果飄零」,薪盡而無法火傳,教育失敗,人才凋謝,新民之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又怎能不掉下眼淚呢?
至於令我嘆氣搖頭不己的事,則一共有六件:曰「公營部門擁腫」、曰「損害自由經濟」、曰「法制崩壞」、曰「環境日漸劣化」、曰「社會分崩離析」、曰「政府好大喜功」。當日我就是懷著說明這些問題的抱負,踏上新城做節目,但兩年後,我就不得不承認失敗,從這個崗位退下來。
註一:《莊子.秋水篇》:「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日:「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島,其名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日:「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註二:《史記.廉頗蘭相如列傳》有這樣的一段:「楚聞廉頗在魏,陰使人迎之。廉頗為楚將,無功,曰:『我思用趙人。』」
註三:《伊底匹斯王》(Oedipus the King)是古希臘的傳說,戲劇家索福克理斯(Sophocles 公元前496-406)把它編成不朽名劇。
註四: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322年)是希臘最後一位大哲學家。他是柏拉圖的弟子、阿歷山大的師傅,代表了希臘最光輝、也最晚期的文化。
註五: 葉志銘在七十年代以「繽繽」為牌子,製造牛仔褲,第一次發達。之後多次破產、多次再崛起,飛圖是他最近期的一戰,九十年代初期以製造卡拉OK雷射碟起家,九十年代末期則賣給商人楊受成。
註六:《莊子.秋水》:「且子獨不聞夭壽陵餘子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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