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黍離

這幾年來,我經常作一個夢,夢見自己白髮蒼蒼,老態龍鍾地在踽踽獨行。到處都是頹垣敗瓦,大團大團的黑雲低壓在頭上,荒涼得像是世界末日。忽然,我若有所見,衝過去,撥開一堆殘枝敗葉,赫然見到放在維多利亞公園裡的維多利亞女王銅像......原來,這裏是香港!

跟著,我從夢中驚醒,冒出一身冷汗。當然,這個夢是受到電影《猿人襲地球》所影響:查爾登希士頓是太空人,去到一個很遙遠的星球,那裏由猿人統治。猿人懂得說話,到處狩獵人類,將人類捉回來,囚在鐵籠裏。查爾登希士頓千辛萬苦才逃脫,在猿人追殺下,逃到一個荒涼沙灘,在沙堆中,見到自由神像的頭部和火炬。原來,這裏是核戰後的地球,人類已經退化為野蠻人,而猿人則進化,還主宰了地球:::最後的鏡頭更是令人畢生難忘,查爾登希士頓悲憤莫名,握拳向空,大聲控訴:「You fools.You fools (你們這些傻瓜)!」其實是控訴掌權人士的愚蠢,令地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從事影視界多年,電影對我的影響非常大,令我在香港璀璨輝煌的時候,神經過敏地,想到頹垣敗瓦的景象。但亦因為我受舊文學根深蒂固的影響所致,盛衰無常的興嘆,是中國文學的一大主流感情的表達,當中極淺白易懂的。可算是馬致遠的《雙調.夜行船秋思》
「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秦漢時代偉大輝煌的宮殿,現在變成了牛群和羊群放牧的草地。這個方向望去,是荒廢的墳墓,那個方向望去,是折斷的石碑,沒有人知道,碑上所刻的,墳內所葬的,究竟是大英雄,還是不知名的小人物。」

二千年來,文人都有描寫這種感情,它甚至有專門的名稱,叫做「故國黍離」。

「黍離」出自《詩經.黍離》,字面的解釋是這樣的: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擾,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看小米長滿在田野間,高梁的穗兒垂下頭。遠行在即,舉步艱難,精神恍惚,好像醉酒的感覺。明白我的人,知道我心煩擾,不明白我的人,以為我有甚麼目的,遙遠的蒼天啊,是誰害我離鄉別井?」

表面看來,內容純是離鄉別井的愁思。但據漢代儒學家毛萇注解《詩經》的《毛詩》說,周朝的首都鎬京被北方的蠻族玁狁(即匈奴)侵略後,遷到洛邑。後來,周平王將玁狁趕出中原,重返舊都,緬懷一番,見到以往的宗廟宮室:已經長滿了高梁,哀傷西周滅亡,在廢墟中不忍離去,因此,創作了這首詩。

公元前二七七年,秦國大將白起攻進了郢都(即楚國首都),燒掉了楚國歷代國王的陵墓。當時屈原己被流放到東方多年,在他的《九章,哀郢》中,抒發了幻想重返郢都,面對故都變成廢墟,所抒發的情懷。
「誰想到昔日宏偉的建築會變成廢墟!誰想到郢都的兩座東門會變成荒蕪!我內心不快樂得太久了,憂傷銜接著愁苦。到郢都去的路程是那麼遙遠,又被江水與夏水分隔,不得渡航。忽然地離開郢都,真令我難以置信,如今已整整九年,仍舊不能返回。我的內心慘痛鬱結而不能開朗,失意憂愁而充滿悲傷。」(註一)

跟著下來,我的思維飄到最多文人吟詠的金陵(現在南京附近)。

金陵(今日南京附近)是過去東吳、東晉、南宋、南齊、南梁、南陳六朝的首都(註二)。在五胡十六國的大混亂時,北方胡騎縱橫,南方則保持了太平,士大夫和貴族紛紛南渡,增加了人口和文化的流入,更促進長江流域的經濟發展,南方怡人的天氣更適宜遊樂,使金陵的繁榮達到顛峰,持續三百年作為各王朝的首都。

陳後主(陳朝末代皇帝陳叔寶)的寵妃張麗華,一頭馬髮長得披在地下,黑得發亮。當時惰軍大將韓擒虎率領大軍南下,到了長江北岸,陳後主還相信命相的預言,以為北軍很快敗退。聽到北軍死了一些馬匹,君臣還齊聲說,馬匹遲早會屬於我們的,北軍為甚麼不好好為我們看管呀,真可惜!京城已經危在旦夕,宮廷中,陳後主和張麗華還在結綺樓上,欣賞新作的樂曲《玉樹後庭花》,這就是所謂的「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到了國破之時,陳後主和張麗華躲在井內,被人發現,兩人被吊出來時,張麗華的嘴唇印在井邊,唇印洗也洗不掉,成為名勝「胭脂井」。

其後,金陵長期淪為廢墟,大家想想,這是何等香艷、何等傳奇、何等引人遐想!所以,懷念金陵六朝繁榮,千多年來,有無數文人吟詠,相信杜牧的《泊秦淮》最人所熟悉:
「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在一個濕氣凝聚、煙霧迷濛的晚上,我將船停泊在秦淮河附近,遠處的酒家傳來歌聲,歌女不知亡國的悲痛,常常遙望故國,唱著陳後主的《王樹後庭花》。)

這裏說的是亡國之恨,而不是對遺墟的憑弔,王安石的《桂枝香》則更為貼切:
「念往昔,繁華競逐,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搓榮辱。
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想起過去,這裏一片繁華,城門外、綺樓上(借用前述陳後主在結綺樓的典故),悲痛遺恨的事不斷出現。歷代以來,人們登臨高處,憑弔古代遺跡,空嘆興盛衰亡,東吳,夷晉、南宋、南齊、南梁、南陳,六個朝代的興亡往事,都像流水消逝了,只有在寒氣裏的衰草,依舊一年一度蔥綠。到了今日,歌女還不時唱著陳後主的《王樹後庭花*。」

但最深刻的,還得數南宋詞人姜夔(姜白石)的《揚州慢》。公元一一六一年,金國的軍隊南侵,揚州遭受到慘重的破壞。姜愛在詞的序言這樣寫:
「宋孝宗淳熙二年冬至日,我經過揚州。下了一夜的雪剛剛停止,只見遍地薺菜和麥子。入城後,只見四處蕭條,碧綠的溪水自流。太陽漸漸升起,傳來戌角悲吟。悽搶的感覺湧上心頭,感慨今昔的景象已大有不同,因此作這首曲。千巖老人(註三)聽過這首歌後,認為有《黍離》的悲傷感覺。」(註四)

這首詞寫出了以下名句: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自從金兵的戰馬離開長江之後,剩下的,只有廢棄的水池和古老的大樹,人們至今仍厭恨那一場戰爭洗劫。黃昏將近,淒清的號角聲在寒冷中迴盪盤旋。......二十四橋(註五)仍在老地方,但只有冷清的月色在水波蕩漾。橋邊的紅芍藥年年開花,不知為誰而生呢?」

其中「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所寫的那種悲苦的情懷,令我感受至深。

從夢見自已老態龍鍾地在廢墟中看見維多利亞女王銅像,卻驚覺廢墟原來是香港,又對廢墟產生了一連串古人的愁思,我應該收拾情懷,從客觀理性的歷史角度,去考慮香港的前途。

香港最終會否變成廢墟?我們且從歷史的興亡、城市的興衰,以推測到香港這城市興起的原因,以及預測香港的前途。


註一:屈原《九章.哀郢》篇:「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惟耶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慘鬱鬱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合慼。」

註二:其後金陵(後來改名南京)還做過南唐、明、太平天國和中華民國的首都。

註三:千巖老人指蕭德藻。姜夔是他的姪女婿,曾跟他學詩。

註四:姜夔《揚州慢》的序:「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霧,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怡然,感概今昔,因自度上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註五:「二十四橋」有兩種說法:一指在揚州西郊的一座橋,相傳古代有二十四個美人在裹吹蕭。另一指唐朝時揚州一共有二十四座橋,但到了北宋,已殘缺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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