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義是帝國主義勢不兩立的死對頭。人民有了民族醒覺性後,帝國主義者必須花費更高昂的武力成本,才能有效地管治殖民地。這樣一來,租界的「邊際利潤」便日益削薄,漸漸得不償失,直接造成帝國主義的沒落;到了二十世紀,殖民統治慢慢成為「夕陽工業」。
「五四運動」後,中國蘊釀了多年的民族主義意識,突然燃點成熊熊大火,從孫中山到北洋軍閥,無不以民族主義為訴求,主張收回租界。
話說一九一九年,北洋政府軍閥吳佩孚孤軍鎮守湖南衡陽,抵住南方以孫中山為首的護法軍政府。到了一九二0年南征,吳佩孚以「對外不能爭主權,對內焉忍設防線」為理由,堅決不肯打內戰,違反北京命令,擅自撒防北歸,直接導致了「直皖戰爭」,將段琪瑞打得一敗塗地。
「基督將軍」馮玉祥(註一)是另一位不肯開戰的將領,還通電譴責段琪瑞:「視同胞為仇讎,以國家為孤注。」佔領武漢時:由於當地中國人常常騷擾日本僑民的商店,日僑紛向政府提出抗議。馮玉祥的對策是派出士兵,鎮守每間日僑商店,結果是沒有人再敢來騷擾,但更加沒有人敢來光顧。
這兩位軍閥,都因其民族氣節,獲得了某程度的清譽。由於政客可以從民族主義中獲得政治資本,自然更樂此不疲了。
一九二五年,日本紗廠槍殺了工人領袖顧正紅,上海二千多名學生發動遊行,號召收回租界,英國巡捕捉拿了一百多人。其後,一萬多人聚集在巡捕房門口,要求釋放學生,不幸地反被巡捕開槍屠殺,死傷數十人,此事件是為著名的「五卅慘案」。
「五卅慘案」令全中國的人民都憤慨填胸,由於兇手是英國人,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加上本地勞資衝突,自然首當其衝,廣東省的各大工會一致通過,發動了「省港大罷工」:除了反對帝國主義之外,還乘機爭取政治權利。法律平等、勞動生活條件改善等等。
六月二十三日,十萬名罷工工人在廣州大遊行,步行至沙基時,英法水兵開槍掃射,五十二人當場死亡,一百七十多人重傷,是為「沙基慘案」。
正如前文所言,民族主義大有政治價值,國民政府便是「省港大罷工」的「幕前」支持者,一邊封鎖香港,一邊與港英政府談判和解方案。港英政府審時度勢,覺得國民政府外有北方軍閥、內有國共鬥爭,判斷其快將「玩完」,於是在談判中堅持不肯作出讓步。雙方談判破裂。
蔣介石獨攬大權後,注意力集中在北伐上,「省港大罷工」漸被忽略。由於罷工行動需要大量金錢支持,「上頭」的注意力減低了,罷工委員會也就無力支撐下去:終於在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完成了「歷史使命」,「省港大罷工」正式結束。
英國人大跌眼鏡,國民政府非但未有垮台,反而越搞越旺,一九二八年北伐成功後統一中國。蔣介石當上全中國的領袖後,開始向列強施壓,要求收回租界。西方小國的特權被取消,美、英、法、日等大國亦遭受壓力,國際間也漸漸響起了反帝國主義的呼聲。租界出現了重大的危機。歷史証明,北伐得勝是租界的轉捩點,各地小型租界陸續回歸中國管治,主要租界也面臨交還中國的命運。
不過世事輒變,往往柳暗花明又一村。一九三一年發生了「九一八事變」,日本覬覦東三省,中國面臨被侵略之危機,斯時中華民國和列強咸認為,保留租界和治外法權,無論對中國或西方政府都有好處,租界於是得以苟延殘喘。六年之後,「盧溝橋事件」爆發,日本鐵騎「進出」中國,席捲了差不多整個神州大地,蔣介石向西方乞求援助也來不及,自然再也不敢提及收回租界了。
其實,日本侵略東亞,企圖建立「大東亞共榮圈」,背後的意識形態,也不外是反帝國主義,是對殖民地制度的抗議。當然,日本人以侵略和軍國主義來取代帝國主義,是以暴易暴,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中日戰爭爆發後,上海周邊地區已被日本人所佔領,但日本尚未向列強宣戰,一直末敢攻進上海租界。這四年間,中國各地淪為動盪戰場,租界卻成避風港,人民和財富紛紛流向租界避難,因此,中國處於淪陷期時,上海反而異常繁榮,這就是上海的「孤島時期」。
茅盾的《子夜》對此有極精采的描描寫。由於內戰,鄉紳收不到田租,遂駕少量金錢往上海並碰運氣結果被人騙光。《于夜》其中一段,描寫半身不遂的吳老太爺為了逃避土匪和共產黨,從鄉下走難到「離經叛道」的上海,先坐上「子不語」的怪物汽車,然後又看見了「邪魔」:
「滿客廳是五顏六色的電燈在那裹旋轉,旋轉,而且愈轉愈快。近他身旁有一個怪東西,是渾圓的一片金光,荷荷地響著,徐徐向左右移動,吹出了叫人氣噎的猛風,像是甚麼金臉的妖怪在那裹搖頭作法。而這金光也愈搖愈大,塞滿了全客廳,瀰漫了全空閒了;一切紅的綠的電燈,一切長方形,楠圓形,多角形的傢具,一切男的女的人們,都在追金光中跳著轉著。粉紅色的吳少奶奶,蘋果綠色的一位女郎,淡黃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裏瘋狂地跳,跳!她們身上的輕綃掩不主全身肌肉的輪廓,高聳的乳,.嫩紅的乳頭,腋下的細毛!無數的高聳的乳,顫動著,顫動著的乳,在滿屋子裹飛舞了!」這恐怖的情景,把吳老太爺嚇得暈倒了。 這段故事寫出了當時社會狀況:鄉紳富豪帶著金錢走難,大量財富源源流入上海。先是逃避內戰,繼而是避開中日戰爭,還有的是避開政治迫害。
香港同時間亦出現了畸型的繁榮,這是租界地作為逃難聖地之迴光返照。我袒母和父親亦在那時期從廣東省中山縣搬到澳門,再而移遷香港。
張愛玲當時正在港大唸書,她對那時的生活有極生動的描寫。
「中日戰爭」初期,美國非但不支持中國,反而暗中支持日本。日本的本土並無天然資源,鋼鐵及燃料均需要從外國進口--奪取天然資源,正是日本不停侵略東亞的重要原因--美國既是全世界鋼鐵和燃料的最大出產地,運輸路程又比歐洲更接近日本,自然而然成為日本的原料供應商,大發戰爭財。著名的富豪老甘迺迪(Joseph Kennedy),即甘迺迪總統的老爸,生意瓣數極多,電影、造船、地產、金融,甚麼都幹,其中一項一本十利的大生意,便是出售鋼鐵給日本。
日本最大白錯誤,是目睹希特勒的軍隊席捲了整個歐洲,以為希特勒必勝無疑,遂慌忙「下注」,與德國和意大利組成了軸心聯盟。此舉惹得美國大怒,立刻停止了對日本的鋼鐵和燃料供應。日本頓時大亂陣腳、叫苦連天。
老舍在《四世同堂》的第二部《偷生》寫過一個故事:刮了一夜的狂風,家家戶戶閉門在家,不敢外出。早上醒來打開門一看,赫然發覺,所有門環不翼而飛,原來統統給日本軍隊撬走,拿去溶掉鑄炮彈去了。可知當時日本急需鋼鐵之吃緊程度。
日本不甘坐以待斃,多次派特使跟美國談判,但均不得要領。美國的立場是,除非日本無條件撤出中國大陸,否則絕對不會放行鋼鐵和燃料。
到了一九四一年,日本的燃料僅足半年之用,軍隊又絕不同意吐出已吞下肚之華北與東北,迫不得已之下,只有放膽一搏。唯一的「背城借一」之計,就是「偷襲珍珠港」,乘美國不備,突襲摧毀美國太平洋艦隊主力,這才有戰勝之望。
日軍對美國開戰,代表日本政府正式向盟軍宣戰。皇軍旋即入侵所有小租界及殖民地,租界於是不再起任何保護難民作用。
香港和上海相繼淪陷,人口大量流失,經濟迅速衰退,光芒驟黯下,雙雙變回普通城市,與中國其他城市無甚分別。
在香港淪陷的三年零八個月,日本人將澳門四周包圍,澳門成為了唯一的「孤島」。澳門得以逃脫日軍魔掌,主要是因為在葡屬巴西,住有不少日裔移民,假若日軍攻打澳門,恐怕居於巴西的日本僑民便會遭殃,遭葡國政府報復了。
賭王何鴻樂之所以在澳門掘得第一桶金,便是利用當時澳門的特殊地位,走私火水和藥物,將此等渴市物資來回運送日本佔領區和澳門。正是透過道種政治局勢縫隙,何鴻樂得以在短短的幾年間,賺得了第一個一百萬。
當年澳門的人口有五十萬,但是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經過澳葡政府在九十年代多次特赦來自大陸的偷渡客後,澳門的人口也維持在五十萬之數而已,由此可推想「孤島時期」的澳門是如何的繁榮。
另一個轉捩點是在一九四三年,中、英、美三國齊集開羅開會,美國總統羅斯福同意,中國可在戰後收回香港,之後將香港劃成國際自由港。美國的如意算盤是:香港開放給全世界來貿易經商,英國在港的特權便消失了,這對美國有利無害,何況可藉此換取蘇聯也放棄在大連的優越權益。
英國的立場,是答應取消在華的所有治外法權及有關特權,但論到香港和新界,大英帝國首相邱吉爾則強硬地說:「不通過戰爭就休想從英國手上奪去任何東西。」
大戰精采之後,中國收回全部租界,當年比香港更為繁榮的上海,也重歸中國管治。中國名列世界「五強」,是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的常任國,試問中國又怎能容忍代表著國恥的租界繼續存在呢?這是說不通的。
租界一一被中國收回,但殖民地卻例外,香港和澳門是最後兩處依然被西方國家所統治的中國地方。「租界式繁榮」發生了質變,進入了第二階段。
先說香港。這塊土地是英國人在遠東的橋頭堡,唯利是圖的英國人那肯放手,雖然對著的是共同抵抗軸心國的盟友中國,但大利當前,又算老幾:第一吹世界大戰時,中國也是戰勝國,協約國「分贓」時照樣不分給中國。同樣道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後安排,英國也不打算給面子中國。早在「開羅會議」結束之後,英國已第一時間宣布,戰後「不打算放棄任何領土」。
但你精我不呆,國民黨根本不打算捨棄香港,共產黨亦有霸佔香港之心,所以日軍宣布投降後,國、共、英三方鬥快出兵,誰先登陸,誰就可佔據香港。結果,英軍派遣的海軍首先搶抵港口,恢復了其對香港的統治,國共兩隊軍隊其後趕來,也只能飲恨。望門興嘆。
當時局勢之危急,其是千鈞一髮。冥冥中之安排,英國人得以繼續管治香港,延長了香港浪接浪的繁榮命運。道是僥倖中的僥倖。
至於澳門,葡萄牙人則從未離開過。除非中國跟葡萄牙打一仗,或者跟葡萄牙談判,否則葡人不可能交回澳門。
葡萄牙亦保留了另一個殖民地,就是位於北非的「卡薩布蘭卡」。戰時歐洲淪陷區的人,紛紛逃至那裹,也一度造成了畸形的繁榮景像,這就是著名電影《北非諜影》(casablanca)的時空背境。
註一:馮玉祥是虔誠的基督徒,並要求全軍信奉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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