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之後,我們同時面臨幾個極大的疑難。
第一個疑難、而且是最重要的,是今後香港和內地還有甚麼分別?香港繁榮起來,在於採用了英式的殖民地制度,香港的政治、經濟和法律,相比起中國內地而言,有著極大優勢,有賴這些差別,造就了今日香港之蓬勃繁榮。
在過去的一百六十年,當中只有一段非常短的時間,是香港人與內地國人活得相近、甚至是遭受更差待遇的,這段日子就是日治時期。
日本佔領香港期間,其基本政策,是盡量榨取我們的經濟資源,以支持皇軍的「大東亞聖戰」。它除指令當年匯豐、渣打、有利三間發鈔銀行多發行一億二千萬元港幣外,更發行了二十億元軍票,強迫市民兌換。前者是間接攤薄持有港幣的市民的權益,後者則是直接「搶錢」。至於香港賴以為生的對外貿易,則由日本商人組成的香港貿易聯合會,壟斷包辦利潤最豐厚的,不然就是插一腳、從中吃掉差價。
一無工作、二無居所的華人,得離開香港,接受強迫「歸鄉」命運。到了後期,日本索性把赤貧者、無業遊民、乞丐等強行送到無人荒島,任其自生自滅。在一九四一年,香港的人口有一百六十五萬人,到了戰後,人口只剩下五十至六十萬人,每日平均接近一千人北返內地。
人口急降固然與「歸鄉政策」有關,但港人難於接受日本人對香港的統治,比對內地更見血腥殘暴,也是事實。
但三年零八個月過後,同受虐於日人之香港及中國大陸,再度出現差別,兩地南轅北轍地各朝一方向走,三十三年時間,香港兇變成一個極度繁榮的大城市,而內地則繼續貧困、落後,直至一九七九年才有生機。
在這段期間,英國的作用猶如絕緣體,隔絕了內地和香港的聯繫。英國人的立場簡單而明確:它決不甘心當傀儡,不容北京在幕後扯線。要麼中國派解放軍南下,用武力收回香港,否則、只要英國人一天享有香港的治權,它便要全權「話事」,不容北京在香港指指點點。
澳門卻是另一回事。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澳門發生暴動,澳葡政府出動警察鎮壓,但反被中國政府和澳門左派聯手「鬥倒」,負責鎮壓的陸軍司令和警察廳長除被解除職務,更向「澳門同胞」簽署了認罪書。經此一役,澳葡政府威信掃地,無力抵抗親中勢力在幕後扯線、主持大局,澳門甚至被龍稱為「半個解放區」,「絕緣體」作用當然談不上了。
「鄧小平變法」是中國經濟政策的大「u-turn」,自此之後,中國和香港朝著同一方向走,行的就是資本主義之路。香港由於起步極早,所以遙遙領先,但內地卻以更快的速度前進,到了九七年,兩地的距離已大為拉近。回歸之後,英國這個絕緣體消失了,香港變為中國的特別行政區,兩地的差別進一步模糊化。
今後香港和內地還有甚麼分別?在新的政治體制下,香港將會扮演怎樣的角色?它會保持先前的獨特制度,還是日漸與中國同化?
第二個重大的疑難,是香港需要怎麼改革?改革又需達至何種程度?由於回歸日子日復日迫近,港英政府在統治後期,對很多重大的政策都採取得過且過的態度,不會再作長遠的打算。
舉例說,聯繫匯率就是困擾香港的主要問題。最近甚至財政司司長梁錦松也承認聯繫匯率是個「苦果」,但不脫勾是苦,脫勾也會引起連串難以估計的動盪,這是一左右為難的局面。
除此之外,教育制度、房屋政策、醫療福利等等,在英國統治的最後十多年,局面也只是因循下來,絕無試圖建立任何長遠的安排。
上述的所有議題,有的可以保存「五十年不變」,有的非改不可,有的只須作出某程度改動。但如何改動,也是必須三思而後行的重要決定。在這個大轉折的要緊關頭,對於要保留甚麼,要改革甚麼,社會出現了大量的意見分歧。
甚麼是令香港賴以為生的真正要素?甚麼是再無需要的殖民地遺風?譬如說,司法獨立是賴以生存的必要因素,但法官戴假髮、穿長袍是否需要改革的殖民地遺風呢?
我們當然應該革除殖民地統治遺留下來的不良傳統,再輸入中國傳統文化的菁華部分。但一旦做得不好,則正如英國大文豪蕭伯納所言:他和美女所生下的于女,可以結合他的醜陋和美女的愚蠢,結合了兩者之所短,優點全被拋棄。
自由經濟就是其中的一個弔詭:
在殖民地時代,政府對英資大開方便之門。英資在某些行業擁有壟斷性的地位,例如航空公司;某些情況不說自明地使用英國貨,例如地鐵車廂和巴士,某些「筍盤」會「明益」英國公司,例如新機場的設計和政府用高價找顧問公司撰寫的「顧問報告書」等,至於大量英國人在香港政府坐享高薪厚職,更不在話下了。
九七之後,特區政府應該讓英國人繼續享有特權,還是給中央政府的人去承繼這些特權,抑或是改變政策,取消特權,實行完全的自由經濟?我們真的甘心把壟斷、「筍盤」這些大量「甜頭」,無額外條件地讓外國人與我們一起分享嗎?
第三個疑難,是特區政府如何建立權威。香港由殖民地政府轉變為特區自治政府,英國人用一百五十五年建立起來的權威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一個全新的政府,權威從何建立。
這關乎兩個問題:
第一,原政府既不存在,人們遂失去了原先之慣性服從。
第二,這個新的管治階層,並非由普選產生,而普選是現代社會的「天命」所繫,政府不由普選產生,認受性便不夠強。行政長官的任命,是北京透過間接選舉來從中操縱,權威來自北京。但是,香港人不少是反共分子,「大英帝國遺民」固然如此,七十年代偷渡來港的所謂「阿燦」更是中堅反共分子,這些人先天上便不服從北京,行政長官的權威既來自北京,也就難以令這些人口服心服。
此外,公務員習慣了英國人的統治,一夕間突轉成了中式,政治文化出現了很大的差距。正如一間公司,木來是洋老闆,實行西式管理,突然轉了中國人老闆,用中國家族式的管理,原來的公司文化自會解體,而新的文化,則必待有一位能幹的管理者,才能把舊人再度凝聚,培養出新的公司文化。香港的情況正是一樣。
最後一個困難,是從八十年代開始,我們的堅尼系數(Gini Coefficient)不斷上升,代表了貧富差距日益嚴重,這是社會的一個大計時炸彈。近幾年經濟衰退,貧富懸殊日益加劇,社會幾乎割裂成兩個部分。現時的怨憤累積在新移民的身上,弱勢杜成為經濟不景的代罪恙羊,有如今日德國的新納粹黨,專門針對土耳其人,認為土耳其人用廉價勞力搶掉他們的飯碗。
今後香港特區政府的漫漫長路應該如何走下去?甚麼應該做、甚麼不應該做,當權者需要極大的政治技巧,去平衡各方面的需要和矛盾,要不然,會兩面不討好。香港繁榮能否繼續,端賴於我們能否跨過這次挑戰。
上面只是簡單的描述丁香港現有的問題。在下一章,我會更詳細的對每一個問題逐點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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