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抗戰勝利後,香港人口節節上升;共產黨奪得全國政權後,也促使大量人口從內地逃到香港,到了韓戰前夕,香港的人口總數已攀上至二百三十六萬,韓戰爆發後,人口更加急速上升。(註一)到了一九五二年,香港的政治局勢穩定下來。一處地方除了局勢安定之外,更重要的是居民可以「塭到食」,香港這一月小地方,如何養活接近三百萬的人口呢?
香港政府首先做的,是「止蝕」。
抵港人仕沒法趕走,但總得想辦法阻止人口繼續大量湧入罷?根據中英以前訂立的條約,中國人有權自由進出香港,英國無權阻止。為此,中英兩國政府商量後,各出「茅招」,港英政府先單方面封閉關閘,中國繼之明令人民得先申請單程通行證才准來港,而港英政府的入境關卡只會放行持有單程證的人入境。這是為單程證的起源。
但是如果內地人士拿不到單程證,改用偷渡方式突破香港邊防,一旦成功進入了市區,香港政府也會發身份證予這些偷渡者。港府有此政策,是考慮到偷渡者進入市區後,很容易躲藏起來,如果不給予正式的居民身分,只會迫使無以為生的偷渡者鋌而走險,直接導致男盜女娼,倒不如發給正式身份證更切合實際。這就是有名的「抵壘政策」。
每一個大城市,都需要大幅的後勤地區(hinterland)來支援它的生存。支援紐約市的是美國東部,支援洛杉磯的是加利福尼亞州,支援倫敦的是英格蘭東南部,支援東京的是日木本州的東部,支援北京的是華北地區,支援上海的是華東地區,就算是新加坡,也有馬來西亞在背後...城市越大,所依賴的後勤地區越是遼闊,因為城市人口密集,從食物、水源,到日常用品,均無法自給自足,非得依靠後勤地區支援不可。越是大的城市,便需要越大的後勤地區。
香港的當然後勤地區,自然是內地。港人不單需要珠江三角洲供應的糧食和東江水,內地更是香港最大的出口地,佔了出口總值的三成六。
但韓戰爆發後,英、美既是盟國,香港這殖民地也非得「跟大隊」不可,不得不同樣對華禁運。禁運的名單洋洋大觀,包括了金屬機器、鋼鐵製品、非鐵金屬、石油、石油器材、交通器材、化學燃料、化學儀器、交通設備等等。
因為實施禁運,香港登時變成了一個沒有後勤地區支援的「孤兒仔」,與珠江三角洲幾乎完全割裂,進出口貿易總值一下子減少了接近三成。其間,非但對中國進出口減少了,因為香港主要經濟活動是在於轉口港這身份,西方罷買中國貨,香港對美國和對英國的出口也分別暴跌了八成和一半,情況之「大鑊」,可在《華僑日報》一九五三年出版的《香港年鑑》見一斑:「這一年的香港商業的歷史,是以近百家商號累億元的虧折,逾百家商行的擱淺與傾覆,上千家商業機構的自行收束與改組,數以萬計店員的失業寫成的。」
香港一直賴以為生的,是從事以內地為主的轉口貿易,現在「溫食技倆」丟失了,所謂「窮則變,變則通」,唯有開創另一門「事業」--走私。
只要有海關,就有走私活動,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實施禁運無疑加劇走私活動,羅亞在《政治部回憶錄》記述:「香港走私活動的猖獗,使中國在韓戰中所需物質獲得充分接濟,引發美國中央情報局在港進行調查。調查結果證明,本港走私禁運物資活動頻繁,部分竟是在軍警監視下進行。傳言葛量洪本身雖無直接參與,但其美藉夫人在本港銀行的存款則膨脹‥‥。」
走私是一門高風險、高利潤的生意,因韓戰而起的禁運,今不少人乘勢大發了戰爭財,霍英東就是最有名的例子。
韓戰爆發之前,霍英東已經做過戰時殘餘物資的買賣,也曾經買船到東沙島打撈「海人草」(註二),這些經驗令他成為了船運物資的專家。韓戰一起,這位膽大有腦的青年人便乘時上位。當時把一百萬元的貨物運到澳門,轉手便能賺到二十萬元,利潤極為可觀。由於葡萄牙並無參與禁運,貨物運抵澳門,便能順利運上內地。
霍英束從事走私,賺得了第一桶金。但據他後來憶述,當年的「同行」,一百人也沒有一人成功,不是當場被捕,就是左手來右手去把錢花光。幹一門利錢如此深厚的熱門走私生意,尚且免不了落得慘淡下場,何況一般小市民?
當時香港人生活困頓、人浮於事,滿街舉目是沒有工作、漫無目的地躑躅的人;一家入口睡一張床,一層舊樓住百多人的例子俯拾皆是,油麻地區的上海街一帶,是生計傍徨的人的集中地。
當年我某個親戚,居於尚是荒蕪地帶的荃灣,每隔兩天:他便徒步由荃灣走到尖沙嘴,花一毫子坐渡海小輪到中環,再由中環步行到北角,如此長途跋涉,為的只是到我家吃一頓免費飯。可以想像,當年生活如何艱難磨人。
當時一名工人月薪不過三、四十元,獲聘前還得提供「舖保」證明,即是要工人找一家店舖作擔保人,若發生偷空公款、或因工作失誤而導致公司有所損失時,顧主也有抵押賠償。「舖保」這種制度一直沿用至七十年代才日漸式微,不過在八十年代初期,銀行出納員、茶樓收銀員這些「敏感職位」,仍須向顧主提供「舖保」保障。
昔時基督教或天主教教會常將奶粉、衣物、鮮奶及朱古力等物免費派給貧苦大眾,此類佈施極受勞苦大眾、特別是孩童們歡迎。教會派發這些「贈品」,不一定強迫接受者受洗入教,甚至不一定要受者聽宣揚教理。那時大眾從沒見過這種「蝕本生意經」,但如今已是大行其道,名曰:公關或形象宣傳。
一九五二年,四歲的我,在天主教的慈幼小學唸一年級。四歲唸一年級,年紀確是小了點,但家人一於行「跳班制」,為的是我可以跟姐姐結伴上學,方便家人照顧。
在慈幼小學,學生每朝早抵學校,耐心聽神父講一堂早課,便可獲派一個豬仔包、一瓶維他奶。為此,我天天提早兩小時起床,趕回學校參加早禱彌撒,為的就是那一包-奶。就讀天主教學校多年,彌撒也參加了多年,但我始終不是夭主教徒,當年誠心信奉的,僅是豬仔包矣。
在如此民不聊生的絕境,香港能夠生存下去,全靠有幾項優勢。
第一,當時很多上海資本家,為了逃避共產黨的統治,源源南下香港,這批人包括了唐翔千、陳廷樺、田元灝、周文軒等等,除了帶來數以億計之龐大資本外,他們也一併帶來了工業技術,令香港工業有了起步的原動力。
第二,由於大量人口湧入香港,顧主猶如坐擁無限量的廉價勞工。從那時開始,香港的廉價勞工,一直由內地源源不絕地供應,直至八十年代,港英政府取消了「抵壘政策」為止。「抵壘政策」極之類似障礙賽,首先你得爬過高山:避開內地的公安和香港的邊境警察及警犬,或者是取道水路,風高夜黑時游泳渡過大鵬灣,避開噬人的鯊魚,及至踏足港境,猶須想盡辦法潛進市區,至此偷渡行動才算大功告成,可以領取身份證成為香港居民。因此,能夠「抵壘」的,皆是頭腦靈活、身手敏捷、刻苦耐勞的一級菁英,而且極富冒險和拼搏精神。他們不需政府投入資源去教育,一到步便有工作能力,可以立即進入勞動市場,提高總生產力。相對於香港的本地人,這些「乜都有」的大陸人可說爛命一條,自然珍惜任何力爭上游的機會,更加「搏殺」得多,例如科幻小說大師倪匡、美亞娛樂資訊的主席李國興、信報的創辦人林行止,都是「抵壘」的佼佼者。
第三,戰後,英國的政策向左傾轉,走向社會主義,經濟江河日下。幸好香港為英屬殖民地,由外交部的傳統官僚管治,他們不似得英國政客般,改信了時髦的社會主義,而是繼續信奉所謂的「自由放任」主義(laissez-faire)。在殖民地,不用標榜甚麼人道,不用派發甚麼杜會福利,甚至不知道中國在甚麼時候,會「一時興到」決定收回香港。於是,英國人除了施行基本的管治之外,甚麼也不會多做。既然租國和殖民地政府都任由香港人自生自滅,香港人退無死所,那麼只有「頂硬上」,把「小宇宙」發揮至極點。
第四,香港採用了英式法制。道是西方行之有年的一套法律制度,外國商人有這套法制保障,不但自覺人身安全有所保證,財產放在這裹,產權也得到明確界定,遇上商業糾紛時,亦有信心法律會將糾紛公正地解決。就此而言,東南亞沒有一處地方可與香港相比。
第五,香港作為英國殖民地多年,中學生接受「番書仔」教育,大都粗懂英文。在大學教育尚未普及的年代,這些中學畢業生就是本港勞動力的骨幹。在旅遊業,售貨員懂得說英文,足以應付來港購物的英語遊客;在國際貿易,往來書信及電報也以英文溝通,更別說金融業,溝通語言差不多全是英文天下了。在整個東亞,只有菲律賓國民的英文水平比香港人高,日本人的英文程度則早成國際笑柄,不消提了。
香港的「死中求生」,是「裹應外合」的結果。上面討論了五點內在因素,以下就論述外在因素。
在戰後重建年代,許多國家都處於經濟高速發展期,其中尤以美國增速最高。美國是一個有龐大消費市場的社會,對廉價物品需求極殷。這些日常必需品,當然不會在人工成本相對高昂的西方製造。美國商人最信任的黃膚黑眼商業夥伴,就是日本、香港和新加坡人,至少這三處地方都有全盤法制,就算貨不對辨或遇上商業詐騙時,也能夠循法律途徑去尋求公平裁決。這一點重要性,相信今天到中國內地做生意的朋友,會大有同感。
日本是「偷襲珍珠港」的罪魁禍首,美國佔領它時,目的只是廢掉它的「武功」,令它無法再「作惡」,根本無意視之、納之為自己人。但誰知韓戰爆發,形勢有變,便想到可利用日本來牽制打壓中國,美資於是紛紛投往日本去,英資就繼續把資金存放於香港,用作廉價生產。正因為香港久受英國統治,法制和產權十分分明,美國人覺得這兩樣「資產」很有保障,所以在六零年代開始,香港的工業在外資配合下迅速起飛。香港最大的經濟奇蹟就在這種「偶然性」情況下誕生。
另一項重要的收入來源,就是美國的第七艦隊。此艦隊負責巡邏亞洲,基地設在日本的橫須賀和菲律賓的蘇碧灣,職責之一是守護台灣海峽,不時作客香港的添馬艦。
第七艦隊的海軍水兵來到香港,最主要的花費是在黃色行業上頭。灣仔星羅棋佈地開起無數酒吧,便是由這時開始。當時由威廉荷頓和關南施主演的荷李活賣座名片《蘇絲黃的世界》(suzie wong's world),便是描述香港吧女的生涯。
我唸中一時,英文老師曾半開玩笑地說:「你們要到灣仔謀生,懂一句英文就可以了。拉著一名美國水兵,對他說「Hello John,cheap,cheap,Come On!」這些水兵很多叫做John,把他們拉到吧女面前,吧女立刻會付佣金給你。」
港贏得「購物天堂」美譽外,另一方面,當年中國仍給外國人極為神秘的感覺,進入不了鐵幕中國,來鐵幕邊緣的香港走走、在落馬洲遙望一下紅色中國,也是一項極有趣味之旅遊節目。
香港繁榮的基礎,就是奠基於以上的優勢,一點一滴地慢慢建立起來的。
註一:戰前香港本有一百八十萬居民,戰後下降到六十萬,但因淪陷時期毀耗了七成的洋樓和兩成的唐樓,逐令香港無法承受大量人口驟增。
註二:海人草又名海仙草,加工之後,可製成醫治胃病的藥物。那時澳門某公司到處收購海人草,收購價是每磅一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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