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黍離

這幾年來,我經常作一個夢,夢見自己白髮蒼蒼,老態龍鍾地在踽踽獨行。到處都是頹垣敗瓦,大團大團的黑雲低壓在頭上,荒涼得像是世界末日。忽然,我若有所見,衝過去,撥開一堆殘枝敗葉,赫然見到放在維多利亞公園裡的維多利亞女王銅像......原來,這裏是香港!

跟著,我從夢中驚醒,冒出一身冷汗。當然,這個夢是受到電影《猿人襲地球》所影響:查爾登希士頓是太空人,去到一個很遙遠的星球,那裏由猿人統治。猿人懂得說話,到處狩獵人類,將人類捉回來,囚在鐵籠裏。查爾登希士頓千辛萬苦才逃脫,在猿人追殺下,逃到一個荒涼沙灘,在沙堆中,見到自由神像的頭部和火炬。原來,這裏是核戰後的地球,人類已經退化為野蠻人,而猿人則進化,還主宰了地球:::最後的鏡頭更是令人畢生難忘,查爾登希士頓悲憤莫名,握拳向空,大聲控訴:「You fools.You fools (你們這些傻瓜)!」其實是控訴掌權人士的愚蠢,令地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從事影視界多年,電影對我的影響非常大,令我在香港璀璨輝煌的時候,神經過敏地,想到頹垣敗瓦的景象。但亦因為我受舊文學根深蒂固的影響所致,盛衰無常的興嘆,是中國文學的一大主流感情的表達,當中極淺白易懂的。可算是馬致遠的《雙調.夜行船秋思》
「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秦漢時代偉大輝煌的宮殿,現在變成了牛群和羊群放牧的草地。這個方向望去,是荒廢的墳墓,那個方向望去,是折斷的石碑,沒有人知道,碑上所刻的,墳內所葬的,究竟是大英雄,還是不知名的小人物。」

二千年來,文人都有描寫這種感情,它甚至有專門的名稱,叫做「故國黍離」。

「黍離」出自《詩經.黍離》,字面的解釋是這樣的: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擾,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看小米長滿在田野間,高梁的穗兒垂下頭。遠行在即,舉步艱難,精神恍惚,好像醉酒的感覺。明白我的人,知道我心煩擾,不明白我的人,以為我有甚麼目的,遙遠的蒼天啊,是誰害我離鄉別井?」

表面看來,內容純是離鄉別井的愁思。但據漢代儒學家毛萇注解《詩經》的《毛詩》說,周朝的首都鎬京被北方的蠻族玁狁(即匈奴)侵略後,遷到洛邑。後來,周平王將玁狁趕出中原,重返舊都,緬懷一番,見到以往的宗廟宮室:已經長滿了高梁,哀傷西周滅亡,在廢墟中不忍離去,因此,創作了這首詩。

公元前二七七年,秦國大將白起攻進了郢都(即楚國首都),燒掉了楚國歷代國王的陵墓。當時屈原己被流放到東方多年,在他的《九章,哀郢》中,抒發了幻想重返郢都,面對故都變成廢墟,所抒發的情懷。
「誰想到昔日宏偉的建築會變成廢墟!誰想到郢都的兩座東門會變成荒蕪!我內心不快樂得太久了,憂傷銜接著愁苦。到郢都去的路程是那麼遙遠,又被江水與夏水分隔,不得渡航。忽然地離開郢都,真令我難以置信,如今已整整九年,仍舊不能返回。我的內心慘痛鬱結而不能開朗,失意憂愁而充滿悲傷。」(註一)

跟著下來,我的思維飄到最多文人吟詠的金陵(現在南京附近)。

金陵(今日南京附近)是過去東吳、東晉、南宋、南齊、南梁、南陳六朝的首都(註二)。在五胡十六國的大混亂時,北方胡騎縱橫,南方則保持了太平,士大夫和貴族紛紛南渡,增加了人口和文化的流入,更促進長江流域的經濟發展,南方怡人的天氣更適宜遊樂,使金陵的繁榮達到顛峰,持續三百年作為各王朝的首都。

陳後主(陳朝末代皇帝陳叔寶)的寵妃張麗華,一頭馬髮長得披在地下,黑得發亮。當時惰軍大將韓擒虎率領大軍南下,到了長江北岸,陳後主還相信命相的預言,以為北軍很快敗退。聽到北軍死了一些馬匹,君臣還齊聲說,馬匹遲早會屬於我們的,北軍為甚麼不好好為我們看管呀,真可惜!京城已經危在旦夕,宮廷中,陳後主和張麗華還在結綺樓上,欣賞新作的樂曲《玉樹後庭花》,這就是所謂的「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到了國破之時,陳後主和張麗華躲在井內,被人發現,兩人被吊出來時,張麗華的嘴唇印在井邊,唇印洗也洗不掉,成為名勝「胭脂井」。

其後,金陵長期淪為廢墟,大家想想,這是何等香艷、何等傳奇、何等引人遐想!所以,懷念金陵六朝繁榮,千多年來,有無數文人吟詠,相信杜牧的《泊秦淮》最人所熟悉:
「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在一個濕氣凝聚、煙霧迷濛的晚上,我將船停泊在秦淮河附近,遠處的酒家傳來歌聲,歌女不知亡國的悲痛,常常遙望故國,唱著陳後主的《王樹後庭花》。)

這裏說的是亡國之恨,而不是對遺墟的憑弔,王安石的《桂枝香》則更為貼切:
「念往昔,繁華競逐,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搓榮辱。
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想起過去,這裏一片繁華,城門外、綺樓上(借用前述陳後主在結綺樓的典故),悲痛遺恨的事不斷出現。歷代以來,人們登臨高處,憑弔古代遺跡,空嘆興盛衰亡,東吳,夷晉、南宋、南齊、南梁、南陳,六個朝代的興亡往事,都像流水消逝了,只有在寒氣裏的衰草,依舊一年一度蔥綠。到了今日,歌女還不時唱著陳後主的《王樹後庭花*。」

但最深刻的,還得數南宋詞人姜夔(姜白石)的《揚州慢》。公元一一六一年,金國的軍隊南侵,揚州遭受到慘重的破壞。姜愛在詞的序言這樣寫:
「宋孝宗淳熙二年冬至日,我經過揚州。下了一夜的雪剛剛停止,只見遍地薺菜和麥子。入城後,只見四處蕭條,碧綠的溪水自流。太陽漸漸升起,傳來戌角悲吟。悽搶的感覺湧上心頭,感慨今昔的景象已大有不同,因此作這首曲。千巖老人(註三)聽過這首歌後,認為有《黍離》的悲傷感覺。」(註四)

這首詞寫出了以下名句: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自從金兵的戰馬離開長江之後,剩下的,只有廢棄的水池和古老的大樹,人們至今仍厭恨那一場戰爭洗劫。黃昏將近,淒清的號角聲在寒冷中迴盪盤旋。......二十四橋(註五)仍在老地方,但只有冷清的月色在水波蕩漾。橋邊的紅芍藥年年開花,不知為誰而生呢?」

其中「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所寫的那種悲苦的情懷,令我感受至深。

從夢見自已老態龍鍾地在廢墟中看見維多利亞女王銅像,卻驚覺廢墟原來是香港,又對廢墟產生了一連串古人的愁思,我應該收拾情懷,從客觀理性的歷史角度,去考慮香港的前途。

香港最終會否變成廢墟?我們且從歷史的興亡、城市的興衰,以推測到香港這城市興起的原因,以及預測香港的前途。


註一:屈原《九章.哀郢》篇:「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惟耶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慘鬱鬱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合慼。」

註二:其後金陵(後來改名南京)還做過南唐、明、太平天國和中華民國的首都。

註三:千巖老人指蕭德藻。姜夔是他的姪女婿,曾跟他學詩。

註四:姜夔《揚州慢》的序:「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霧,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怡然,感概今昔,因自度上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註五:「二十四橋」有兩種說法:一指在揚州西郊的一座橋,相傳古代有二十四個美人在裹吹蕭。另一指唐朝時揚州一共有二十四座橋,但到了北宋,已殘缺不全。

第四節 治安策一

一九九八年,三月六日。

在新城的記者招待會,我宣布「開咪」,做晨早節目《平息你的風波》的主持人,記者反應劇烈,主要是想我回答兩個問題﹕

第一、在淡出娛樂圈幕前二十年、幕後五年之後,我為甚麼會再出來做節目﹖

第二,我這行動是否針對鄭經翰﹖

對第二個問題,我當時的答案是這樣的﹕我認識鄭經翰,但只是泛泛之交,而我對他主持節目的形式,並不認同。我認為,電台節目主持人應該明白,大氣電波是公共財產,根據廣播守則,討論問題應該盡量客觀持平,鄭經翰主持的作風霸道非常,經常截斷對方的說話,不給予不同意見充份發表的空間,並不是一個尊重言論自由者所應為。在討論過程中,亦不能做到就事論事,充份擺事實、講道理,其作風我實在不敢苟同。我希望能夠以身作則,發揚客觀理性論事的風氣,培養香港人分析論理的能力,雖然,我個人所能影響的非常有限,但對社會不無好處。

我和鄭經翰對民主觀念接近,除此之外,信念就絕少相同。簡單來說,他是一個左派(根據經典解釋),而我是一個右派,當時我的感覺是,在香港政界和輿論界,左派勢力非常大,或者正確一點說,左派的聲音非常大,民粹派、工會派、福利派觀點充斥。對於任何社會問題,答案都是加強管制,結果是政府架構不停擴大,同時令到經濟彈性減少,蠶食市場經濟體系基礎。

相反地,正確表達右派觀點則寥寥無幾。我希望能夠平衡一下。

當時有人問我是否要與鄭經翰爭一日長短,當時我引了莊子一個故事,鳳凰(鵷鶵)是神鳥,非梧桐子不食,非最乾淨的泉水不飲,有一隻貓頭鷹,找著了一隻死老鼠,鳳凰剛好在頭上飛過,貓頭鷹大聲厲叫,想恐嚇鳳凰,恐怕鳳凰搶走他的死老鼠。(註一)

鄭經翰回應說我當觀眾是死老鼠,以鄭經翰的學識,不明白這個寓言的含義,自是意料之中。其實我的意思是最佳電台主持人,這樣的蝸角虛名,何嘗在我心中﹖北方人的諺語﹕「沒有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我在一九七四年開始在無線主持晚間新聞,我負責周一至周五,劉家傑負責周六和周日。當日李志中為狄娜自殺後,劉家傑寫公開信表白和狄娜的戀情,寫下「一紙婚書不能阻擋這三十年來一份不平凡的情意」這名句時,我正在他左右。

當年晚間新聞的收視率長期高踞收視首席,我好歹也曾經是最受歡迎電視節目主持人,廿三年後,經歷過無數起跌浮沉後,如何會搶鄭經翰的死老鼠?更何況,還要每天早上七點鐘起床趕往電台。

當張承勷和我商量做《平息你的風波》時,我一口答應。原因只得一個,就是我對香港前途還有一點意見,不吐不快。畢竟,我是個香港人。

我到過很多地方﹕美國的大峽谷是天然的雄奇。巴黎的凱旋門是在拿破崙三世時代由頭到尾重建的,莊嚴崇高,盡顯世界文化中心的氣派。羅馬是古城,到處都是歷史,有著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紐約的百老匯每天都有數不盡文化活動,在那裏可以過著最高質素、也最充實的精神生活。但包括巴黎、紐約在內,沒有一處地方有本港這樣美麗的夜景,及像香港這樣充滿生命力。

香港的夜景,我怎樣說好呢﹖香港的夜景是無可比擬的。

夜景靠的主要是燈光,世界上有幾多個大城市有香港這麼多高樓大廈﹖市中心可能有,但住宅區多是低平房,有那個城市的公共房屋都是二、三十層高的大廈﹖不只這樣,這個城市又必需是靠山近海,才能突顯夜景的美麗,唯有靠山,大廈燈光才會層層疊起,如七寶樓台,唯有面海,才有海面燈光反映,如夢如幻,有海市蜃樓之感。

就算上述條件齊備的大城市,夜景也比不上香港。外國人多注重私穩,帘雖設而常閉,住宅區晚上一片漆黑,香港人很少拉上窗簾(很多民居連窗簾都沒有)因此晚上整座大廈燈火通明。這是民族性格使然,亦令其他大城市難與香港爭光。

在外國,就算是最繁榮的城市,最多不過是在紅燈區,或者某些特別繁盛地區,才會徹夜熱鬧。但在香港,無論多晚,無論地方多偏僻,只要等上十至十五分鐘,必定有的士經過。旺角、銅鑼灣這些不夜天不算,就是遠至大埔、屯門、元朗的公共屋村,凌晨過後,照樣一片喧鬧,到處都是無牌熟食檔。

說到吃,那處地方有香港這麼多的游水海鮮?為何比我們富裕的地方也很少有游水海鮮供應?供應游水海鮮必需有很多配套設施,魚缸、汽泵、海水、活魚迅速運輸系統,這些設備香港四五十年前已經完善齊備,近十年來,其他有中國人社群的地方才陸續添置。

這是為甚麼呢?

因為,唯有粵菜才有蒸魚,而只有蒸魚必需要用活魚。其他的烹調法,則活魚和冰鮮魚,吃起來沒有多大分別,有怎麼理由要投資供應游水海鮮?這就來到問題的核心﹕中菜以粵菜為首,而粵菜又以香港獨領風騷,粵菜優勝地方是以平淡口味為主,而口味清淡就要以原料新鮮取勝。所以,粵菜的貴重實在遠超其他地方食譜,舊廣東諺語﹕「富貴三代,然後知食飯穿衣」。一處地方必須高度經濟蓬勃,才有本錢發展出精緻的食譜。正如法國經過了路易十四的「太陽王」盛世,才令法國有了傲視西方的佳餚美食。廣東菜從清代中葉「十三行」時代開始發展,再經香港三十年繁榮,才有這樣大的成就,更加成為了中國菜在全世界的代表作。

說香港是「美食天堂」,絕非過譽。別說廣東菜,就是杭州菜,我們也有價錢最貴、材料最挑剔的、烹調最考究的天香樓。世界有甚麼地方,能像香港有這麼多不同種類的繽紛美食的呢?

遍地的美食,恰好證明香港人的活力和拼勁。一份正職、數份兼職,甚至是數份正職的香港人,比比皆是。服務的態度可能粗暴一點,但論手腳之快,世界上決沒有任何地方的人比得上香港的收銀員、售貨員、服務員。

香港人非但快,而且懂得「執生」,隨時隨地隨機應變﹕七天拍完一部電影,美國、以至全世界都做不到。日本人也許速度同樣快,但香港人還可以不用劇本,現場「飛紙仔」,作為臨時劇本,照樣可以「七日鮮」。事事講求規矩、不懂靈活變通的日本人,沒有完整劇本,便不可能把一齣電影拍出來。

就像是互聯網,在一九九九年五月,香港人普遍不知互聯網為何物,直至盈科「借殼」德信佳,股價一日間狂升二十二倍之後,人們突然知曉互聯網有利可圖,不到半年,七百萬

香港人均速成互聯網專家,上市公司紛紛轉型成為網股,幾乎到了無股不網的地步!

我是中國人,有著中國人含蓄的本性,感情發於心而不露於外,正如我對香港人的感情,也是內蘊的。不移民是我一貫的原則,「六四事件」後,受家中婦孺催促,我曾經鍾情移民加拿大,到了九一年,移民批准,我略為猶疑後,就把入境簽證撕掉,至今無悔,我希望到死之日仍是香港人。我的員工九成是國內人,但是我遇上困難、有仗要打時,第一時間,總是想到找香港人去領兵。《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有這樣的一段﹕「楚聞廉頗在魏,陰使人迎之。廉頗一為楚將,無功,曰﹕『我思用趙人。』」沒有良兵,連廉頗這樣的名將也無法立功,難怪我「聞鼙鼓,思港人」了。(註二)

《左傳》說:「心之所謂危,亦以告也。」由於我有太多的衷心話跟大家說,所以終於決定每天晨早起床,自一九九九年三月十八日起,與吳明林一起主持《平息你的風波》。

當時,金融風暴已發生了五個月,香港地產暴跌了三成,社會一片惶惶然不可終日。我不能不深切反省,究竟香港前途是怎樣﹖我們面臨的,只是短暫調整,還是漫長的下坡路﹖

如果我有一點長處的話,就是在反省能力,我不會自欺欺人,在任何情況下,都力求冷靜客觀。這是我多年努力改進自己的成果,牽涉到我怎樣評估人的才能。

我讀中六時,開始留意成功人士的事蹟。我很驚奇地發現,才智過人的人往往不能出人頭地,在社會上名成利就的人,其實多是中庸之才。似乎才智並非決定事業成敗主要因素。

後來,我再用心觀察,得出一個結論﹕性格才是最重要的因素。西諺有云﹕「性格就是命運」。古典希臘悲劇都是命運悲劇,大家比較熟識的《伊底匹斯王》(註三),就是這類作品典型。

伊底匹斯是底比斯國王的兒子,出生時被神諭預言,他將娶母而殺父。底比斯國王遂命僕人將他殺死,但僕人不忍心,把小伊底匹斯送給來自柯林斯的牧人。伊底匹斯在柯林斯國長大,並成為柯國王子。後來他到神殿求神諭,神諭預言他會殺父娶母,於是他逃離了柯林斯。

在途中,伊底匹斯與一個老人爭路,殺掉該人,不知該老人便是他生父。當時底比斯正受人面獅身獸的禍害,他殺掉了怪獸,成為底比斯的救星。其時國王己死,伊底匹斯順理成章被擁立為國王,並且接收了皇后,即他的生母。兜兜轉轉,伊底匹斯王終於難逃神諭的宿命,殺父、娶母。他發現真相後,自挖雙目,然後流浪人間。

這類戲劇表現出人對命運的無可奈何,在命運玩弄下,越是掙扎去逃避,越是深陷不拔。同樣的主題,後來在英國文學中不停閃現。
沙士比亞名劇《李爾王》有以下名句﹕
「As flies to wanton boys, are we tothe gods/ They kill us for their sport.
(梁實秋譯文﹕我們在天神掌裏,等於是蒼蠅在頑童手裏,他們做為遊戲就把我們殺了。)」

哈地(Thomas Hardy, 1840-1928)在《黛絲姑娘》(Tess of D’urberville)亦這樣說﹕
「Until the immortals have finished the game with Tess
(直至諸神完結了對黛絲姑娘的遊戲) 。」

在中國,《老子》也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說法。

到了希臘晚期,阿里士多德的時代(註四)左右,悲劇的主角開始由命運換成性格(由外因變成內因)。到了莎士比亞時代,這轉變已經完成。莎翁的「四大悲劇」都是性格悲劇﹕《王子復仇記》(Hamlet) 的哈姆雷特想殺親叔父為父親報仇,但又怕母親不快(母親與叔父有親情),猶豫不決,終於使到所有人都被殺。《金殿屠龍》(Macbeth)的麥克白在妻子教唆之下,弒君奪位,終於被殺身亡,寫的是野心。《奧塞羅》(Othello)深信謠言,以為妻子對自己不忠,殺死妻子,發現真相後自殺身亡,寫的是妒忌。《李爾王》喜歡諂媚,驅逐最忠心第三女,卻把國土分給最諂媚的長次二女,結果長、次二女把他驅逐,三女則決意想為父親報仇。這些悲劇英雄既非大仁大義,亦非大奸大惡,但性格充滿了弱點,這些弱點使他們不能自拔地一步步走向悲慘的收場。

性格對人的際遇起著決定性作用。大學一年級時,我更歸納出成功人必需具備的三種性格,當時我稱為六字真言﹕自信、自律、毅力。

如果大家觀察所有的「成功人仕」,得到的第一個印象,多是他們充滿自信。客觀世界是這樣的複雜紛紜,有時完全相反的理論,雙方看起來都似乎相當有理,沒有充份自信心的人,很容易進退失據,不知所措。

《伊索寓言》有這樣的一個故事︰兩父子帶一隻驢子進城。起初是兒子騎驢,父親拖驢走,但路旁的人罵兒子不孝﹕怎可自己騎驢,讓父親走路?於是,兩父子掉轉位置,路旁人又罵父親﹕怎可忍心自己騎驢,讓兒子步行?於是,兩父子一齊騎驢,路旁人又罵這兩父子殘忍﹕是否想騎死驢子?於是,兩父子都不騎驢,路旁人又罵他們愚蠢,有驢子也不騎,情願走路。搞來搞去,兩父子惟有把驢子紮起,抬進城去。

中國成語故事有「建屋道旁,三年不成」,也是同一意思。其實世事往往殊途而同歸,祗要你認定方向,鍥而不捨,往往能達到目的。如果歧路徘徊,終將一事無成。而充滿自信心的人,則勝在行事果斷,起碼在轉機的掌握上較勝一籌。

毅力是第二個重要因素。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挫敗、失誤是每日都遭遇到的事,要在某一行業出人投地,亦必須下過苦功夫。意志薄弱的人容易中途而廢,必須是有毅力的人,才能在失敗中汲取教訓,在艱苦磨練中成長。

我小時候,經常看到一個故事,說英國的阿瑟王(King Arthur)屢次被人打敗。他躲在山洞中,心灰意冷,恰好看到一隻蜘蛛結網,每次不是被風吹掉,就是被其他動物破壞,但蜘蛛鍥而不舍,經過七次嘗試,終於成功。

唸小一時,又有一篇課文說﹕「李白小時很懶惰,天天不願去上課,街上看見老婆婆,拿著鐵棒慢慢磨。李白看到很驚奇,走上前去問究竟。她說要磨一根針,李白聽了很感動,從此讀書很用功,後來成為大詩人,多虧她的好教訓。」又或者是「毛澤東老三篇」,亦有一篇說到「愚公移山」。當然,這些都是寓言故事,但沒有毅力的人,實在極難得到成就。

毅力和自信,兩者有密切關係。唯有對最後會成功有充份信心,才能在困難中堅持到底。但是,如果沒有自律精神,也是徒然。廿多年前,我知道包玉剛每天早上六時,都會到深水灣游早泳,寒暑不易。我這個每次意圖做運動減肥,都只做得一兩次,就中途而廢的人,對他不禁五體投地。你問每個小學生,都知道應該努力讀書,不應該整日嬉戲。正如成人明明知道要努力工作,不要賭馬、不要嫖妓,但明知不要做的,天天都做。老子有說﹕「勝人者力,自勝者強」,能夠勝過別人,因為你比別人大力,但能克服自己的弱點,才是真正堅強……非常有道理。

跟著我想補充兩個字﹕「反省」。我發現社會上雖然有很多人掌握了毅力、自信、自律,但也未能成功,就算成功了,亦很快失敗,甚至一蹶不振。尤其過去十年,我見到有太多人走向債務重整,有的甚至宣佈破產,我認為是十大商業奇才的飛圖老闆葉志銘( 註五)就是最佳的例子。

所以,我在近年,把「反省」也列入成功因素,成為了「八字真言」﹕「毅力、自信、自律、反省」。

試想想,一個人如果充滿了自信、自律及毅力,但卻沒有自省能力,他將會很容易跌入陷阱,這陷阱正如古龍小說經常提及的「一個人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己」。沒有反省能力的人,會很容易變成一個永遠也不能聽從別人說話的人。他雖意志堅強,但最終亦會欺騙自己,太過樂觀去看一件事物,而最終挫敗。

換言之,「反省」可以大大減低一個人的失敗機會。

到了一九九四年,哈佛大學行為與頭腦科學教授高曼(Daniel Goleman)提出了「情緒商數」(EQ,Emotional Intelligence Quotient)的說法,跟我先前「八字真言」的想法不謀而合。

高曼提出「自信、好奇、意圖、自制、人際關係、溝通能力、合作」七種能力,只是「八字真言」的變調。只是「八字真言」不涉及好奇、人際關係和溝通能力,但上述三項似乎是才能多於情緒。

若果一個人擁有自信、自律、毅力,而又能客觀冷靜地反省自己的強弱點,他已經衝破了「聰明」,達到「智慧」的境界。正如老子所說:「知人者知,自知者明」。在毅力和自律方面,我做得相當差,所以才會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幸而我能夠在反省這方面下功夫,所以,在九八年後,當香港的經濟飽受創傷之際,我跳出來,客觀及冷靜地反省香港的長遠前途。

在一九九七年十月以後的五個月,香港經濟捱了多記重擊,政權的轉變亦似乎做成了香港精神面貌的重大變化。這些變故引起我的憂慮,對香港問題作出深刻的反省。第一日主持電台節目,我引用了賈誼的《治安策》。

賈誼的故事,我自幼耳熟能詳,但年輕的朋友未必熟識。當我七、八歲的時候,我第一篇背誦的古文是《滕王閣序》,其中雖然當時並不懂解釋,但久不久吟一吟「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搖頭擺腦,相當寫意。《滕王閣序》中,亦提到﹕「屈賈誼於長沙,豈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不乏明時。」有漢文帝這樣的好皇帝,亦會將賈誼這樣的賢人從首都權力中心外放到長沙,曹操這樣英明的領導,梁鴻這樣的忠臣亦難免被佞臣饞言所害,被逐往北海。「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幸而,君子能夠安於貧窮,通達的人知道命運難以勉強,所以失意亦不會怨恨,好像馬援那樣,老當益壯,要戰死沙場的人,怎會傷心年華老去,越窮意志越堅定,不會失墮了崇高的志氣。

我引賈誼《治安策》,比喻香港的局勢,主要是因為漢文帝時,很多人都以為天下太平,就好像大家以為香港的繁榮不可破,而事實上,「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睡在床上,而床下堆滿乾柴,「火未及燃,因謂之安」,單單欠了燃點的火花,就以為很安全,「方今之勢,何異至此」,香港的局勢我也認為正是這樣!

大家比較熟悉的,應該是李商隱的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夕,不問蒼生問鬼神。」賈誼被貶之後,文帝忽然掛念他,便把他從長沙請回來,兩人詳談到深夜,文帝越談身體越向前傾,留神賈誼說的話,可惜所問是鬼神的來源,不是問天下百姓的大事。結果亦不能用賈誼,一九九九年復活節,我曾被邀前往特首上水別墅一談,竟然,亦有多少這種感覺。

《治安策》說︰「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偏以疏舉。」賈誼是說當時西漢局勢在表面的繁榮安定之下,值得痛哭的事有一件,值得流眼淚的事有二件,講起來就令人嘆氣搖頭不已的事有六件。我對當時香港局勢亦有同感。

大城市的興起與滅亡,有其必然性和偶然性。由很多因素所造成,包括了地緣、交通、政經制度、外圍或人為因素等等。有些是長期原因,例如羅馬和中國的長安是當時政治文化的中心,成為了空前繁榮的超級城市,其興盛的原因,大多是長期性的,但一旦形成了強勢,便可以長期維持,羅馬帝國的羅馬城興旺了五百年,中國的首都長安興旺了一千年,直至羅馬帝國衰亡後,中國權力中心東移後,但到了二千多年後的今天,羅馬和西安雖然「一哥」不再,但羅馬仍是意大利首都、是西歐前五名的大城市,西安仍雄峙中國西北,是陜西、甘肅等地的首席城市。

但是,有些大城市既然只是奠基於單一的偶然因素,一旦情勢逆轉,單一因素消失了,繁榮也就迅速凋謝,不復存在。

在一八四○年,香港不過是一片「光禿石山」,如果她有任何長期客觀的成功條件,早就繁榮起來了。但她直到英國人到來之前,還只是一個住了七千四百五十人的小島,肯定不存在任何必然成功的原因。所以,香港的崛起,只是一個偶然,短期、人為的因素,是政治的產品。

中國有十二億人口,人才無數,但人工只是香港的五分之一。我們的人工和生活水準要長期高出內地五倍,在回歸以後,我們成為一個中國城市,就難免要與其他中國城市比較,而北京、特區政府、香港人都沒有正視這問題,給予香港正確的新地緣政治定位,反而不停削弱香港原來賴以生存獨特性。

身為香港人,想到這裏,怎不抱頭痛哭?

值得流淚的兩項事是人才飄零和教育的失敗。

人才淍零最好的例子,在演藝界。

很多人問我:「香港的電影事業何會如此衰落?」我答:「沒有人才!」。大家試想想,在八零年代,當我這一輩人從電視走向電影的時候,拍電影的人如徐克、麥當雄、王晶,到二十年的今天也後繼無人,蹺段拍來拍去,不斷重覆,自然沒有人看電影。電視亦是一樣,看一看八零年的電視劇劇本,基本上好過現在,何解?因為現在沒有新的創作人才。

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麼沒有新的創作人才?」我想到的有幾個理由:

第一,當然是香港較以前富裕,人在艱難困苦中成長,有了錢則「蓆豐而履厚」,無法接受艱苦的挑戰,亦都沒有刻苦向學的精神。尤其是,現代人很多是獨生子女,太被父母寵愛了。

第二,中國傳統文化和道德上,讀書人有讀書人的責任,即「以天下為己任」。正所謂:「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我們這一輩的讀書人通常都有這種使命、有讀書人道義上的責任,在中國文化完全失墮之後,新的一輩也失墮了這種責任感,但又未能學會西方文化的精髓。西方文化的精髓,就是求真的精神,這精神進一步發展,成為科學。現代人對原則的執著、對言論自由、法治精神的堅決維持,這一點香港人就學不到。在兩面傳統文化都沒有的時候,是個價值觀念的失墮,而價值觀念失墮,會做成職業水準的失落。我們看看美國的「紅番」(政治正確的說法是「土著」)就知道,他們失去了「印第安人」的傳統,又學不到西方的傳統,結果日日酗酒,整個民族的精神已完全失墮。

第三,是文字文化的失落。小時候常看武俠小說或其他書本,是很平常的事,二、三十年,電視、錄影及漫畫興起,人們看的是影像,學的也是影像,而不學文字。而影像文化「先天上」是淺薄的,何解?因為你看一個人的「公仔」及表情,你能夠猜到他內心有多複雜嗎?如果寫小說,寫一個人內心的感覺,至少也要廿多頁紙,當中怎樣錯綜複雜,他怎樣矛盾,作者一路徘徊、盤算,這些在影像上完全不能表達出來。最複雜的理論到今時今日都只能夠用文字來演繹,而後生的一輩完全不看文字,只靠影像,文化水準自然低落。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我們不能忘記的是教育的失敗。

一直以來,香港實行東方式的填鴨式教育,這種教育方式的缺點是窒息學生的思考能力,優點是基礎知識紮實。現時的教育政策,卻是拋棄了原來的優點,卻學不到外國人的獨立思維能力,《莊子》說過一個故事:燕國的的少年羨慕趙國首都邯鄲的人走路時昂首闊步,煞是好看,於是巴巴走去「邯鄲學步」,結果學不成邯鄲人走路,反而忘記了自己走路的方法,只有爬呀爬呀的爬回燕國。(註六)

天網旗下「CyberTV」有一個叫「網上問功課」的節目,我們請了一位大學生當主持人。這位中大學生中學唸文科,會考成績是6A2B,高級程度會考成績是4AlB,中文中史成績都是A,可算是所謂的「狀元」了。但當她被網友問及「朱熹」是誰時,竟然答不出來,甚至連朱熹的名字也沒聽過!這不是偶然失憶事件,同樣,他亦不能舉出民國任何一位文學家的名字,亦不知「林彪」是怎麼人。被問及「TradeWind」時,她竟然答道不知這個是地理名詞還是經濟學名詞。

這樣的學識,在我那個年代來說,中學會考文史一定不合格,今日我們浪費公帑,製造大量這樣水準的大學生,不問質素,是在自欺欺人。反正不論質素,不如將中六改名為大學,我們的大學生數目將更大,而節省了很多民脂民膏。

一個地方的盛衰消長,與人才多少,有直接的關係,梁啟超的《新民論》是這樣說的:
「自從世界有人類開始,直到今日,在地球上的國家,一千個、一萬個也不止,但問一問,現在仍然存在的、能夠在五大洲地圖上佔上一種顏色的,又有幾個?答案是:一百幾十個。在這一百幾十個國家之中,能夠強壯有力地站立,有實力左右世界大局的、可以在末來的進化競爭中得勝的,又有幾個?答案是:四、五個。那麼,日月是相同的,山水是柑同的,腳趾是相同的,頭顱是相同的,為甚麼如此相似的人類,有些國家興旺,有的國家滅亡;有的國家衰弱,有的國家強盛,究竟是什麼原因?有人說:「是因為地利。」但是今日的美洲,與古代的美洲是相同的,為何只有盎格里撒克遜民族(英國人種的名稱)統治時,才享受到繁榮?古代的羅馬,與今日的羅馬同是拉丁民族,為何今日會名譽掃地?有人說:「是因為有英雄。」然而,為何馬基頓有亞歷山大這位英雄,如今也變成廢墟?為何有成吉思汗這位英雄,蒙古也差點連殘存的領土也保不住?唉!我知道箇中的原因!一個國家,由人民組成,國家擁有人民,就好像身體有四肢、五臟、筋脈、血液,從來未曾有過四肢斷了,五臟壞死了,筋脈傷了,血液凝固了,而身體尚能存在的人。亦未有過國民愚陋、怯弱、渙散、混雜,而國家仍能屹立不倒的。所以,要身體健康,就不可不知道養生的方法;要國家安定繁榮,就不可不講新民的道理。」


老一輩的文化「花果飄零」,薪盡而無法火傳,教育失敗,人才凋謝,新民之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又怎能不掉下眼淚呢?

至於令我嘆氣搖頭不己的事,則一共有六件:曰「公營部門擁腫」、曰「損害自由經濟」、曰「法制崩壞」、曰「環境日漸劣化」、曰「社會分崩離析」、曰「政府好大喜功」。當日我就是懷著說明這些問題的抱負,踏上新城做節目,但兩年後,我就不得不承認失敗,從這個崗位退下來。


註一:《莊子.秋水篇》:「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日:「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島,其名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日:「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註二:《史記.廉頗蘭相如列傳》有這樣的一段:「楚聞廉頗在魏,陰使人迎之。廉頗為楚將,無功,曰:『我思用趙人。』」

註三:《伊底匹斯王》(Oedipus the King)是古希臘的傳說,戲劇家索福克理斯(Sophocles 公元前496-406)把它編成不朽名劇。

註四: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322年)是希臘最後一位大哲學家。他是柏拉圖的弟子、阿歷山大的師傅,代表了希臘最光輝、也最晚期的文化。

註五: 葉志銘在七十年代以「繽繽」為牌子,製造牛仔褲,第一次發達。之後多次破產、多次再崛起,飛圖是他最近期的一戰,九十年代初期以製造卡拉OK雷射碟起家,九十年代末期則賣給商人楊受成。

註六:《莊子.秋水》:「且子獨不聞夭壽陵餘子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

第三節 渡盡劫波

日治時期

我是一九四九年(己丑)出生的,我的初戀情人會畫國畫和雕圖章,她曾經雕了一個「己丑生」的圖章給我,對我來說彌足珍貴,但多次搬屋之後,於多年前已經遺失,這是我的一大憾事。

解放前一個世紀,香港經歷了兩次幾乎滅頂之災,第一次是一九二四至二五年的省港澳大罷工,另一次就是日軍佔領的三年零八個月,前者是由於「五卅慘案」引起,香港殖民地

政府歧視和虐待華人做成了海員大罷工,所有在港華人步行離開香港(「行路上廣州」這俗語就是此時發明),英國軍警在沙田開槍攔截,造成嚴重傷亡,香港幾乎成為死港,好幾年才能恢復。

日本佔領期間,更是慘絕人寰。經過初期一輪混亂和搶劫後,日軍執行嚴厲治安秩序,捉到小偷和劫匪,就地槍決。奈何民有飢色,街頭仍然充斥罪案。為了避免搶回來的東西來不及享用,就被槍決,劫匪一搶到東西,就一面跑、一面吃,有些捉狹鬼把穢物包成食物的樣子,引劫匪吃下,以為笑謔,其實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這些都是互相折磨,笑中帶淚的慘事。

當時我母親住在香港,有一天,她在街上看見一個乞婦,用一個瓦煲在街邊不知在煲什麼,一面在喃喃自語﹕「稔未呀、稔未呀。」我母親走近一看,那乞婦從瓦煲中拿出一隻人手,我媽馬上暈了過去。大家可想而知,當時情況悲慘到什麼程度。當然,這一切都是從老輩聽回來,但近幾十年,我亦親身經歷幾次驚心動魄的場面。

出世紙

我是廣東隆都人,隆都距離中山縣石歧不遠,但鄉下說的並非廣東話,跟廣東人完全不同,譬如說,小孩子是「囝 」,女孩子是「查某囝」。後來,我祖母到台灣,發現隆都話像極閩南話,跟閩南人可以自由溝通。後來我查族譜,才知道我們本來是北方人,先移民到閩南,住了一段時期,才轉來廣東。

我的祖先是北方人,我長得高而皮膚白晢,是很好的證明。北方人來到南方「鳥舌」兼「不毛」的粵地,既然是後來者,所能霸佔到的,只能是貧瘠的瘦田。隆都,就是這樣的貧窮地方。而且,隆都人不懂說廣東話,廣東省更加難以生存,所以往往迫得往外跑。因此,我的鄉下從清末開始,就變成了僑鄉,男人全都是出洋的華僑,出洋的方法,就是「買出世紙」。

相信大家都不會明白「買出世紙」這種機制,簡單來說,是這樣的﹕如果村裡有人入籍外國,他要申報他在鄉下有多少個孩子,該國便會照申報的數目給他出世紙,憑出世紙便可取得入境簽証。他一定將子女的數目誇到最大,騙一堆出世紙回來,賣給同鄉,讓他們持以出國。要去那個國家,就要看當時有那裏的出世紙出賣。因此,一家人的國籍往往完全不同,比如,我祖父是美國籍,父親則是秘魯籍。

我鄉下的男人出國,通常一去二三十年,很多時坐大眼雞(中式帆船)去。如果去美洲,要坐三四個月船,危險到不得了,每次去都是生離死別。好像我祖父和我祖母結婚三十年,相聚不足一載。到了外國,都是做牛做馬,我祖父在夏威夷賣菜,捱死後,攢積下來的錢寄回鄉下,買田起屋。因此,我鄉下的家也有不少田。記得小時候,祖母不時把田契拿出來,對我們說﹕「只要國民黨反攻大陸成功,我們就可以取回這些田了。」所以,我的家庭基本上是反共的。

我有一個委內瑞拉籍的親叔公。二十年前,他帶同兒子回鄉,我、祖母和他兩父子閒談間,出現了十分有趣的現象。委內瑞拉是說西班牙語的,我堂叔是柏克萊高材生,四個人談話時,我跟祖母說廣東話,祖母和跟叔公說鄉下話,叔父跟他兒子說西班牙語,堂叔跟我說英文,任何兩個人說話,也沒有第三個人聽得懂,每句話都要說上三次,才會四個人都明白。說起來很滑稽,其實充滿中國人花果飄零的血淚。

這情況有點像今天的福州人。他們在福建省,卻不懂得說福建話,男人為求出頭,只有偷渡出國。那天看到五十八名福州偷渡客在比利時偷渡往英國的貨櫃車內活生生焗死的新聞,不禁惻然。

家鄉窮事

我有一個親戚,千辛萬苦到了新金山,即是今天的墨爾本,上岸之後,跟大伙兒一起走,因為走得太慢,被同伴拋離了。到了晚上﹐他一個人在河邊,欲掬水飲,誰知竟然拾到一塊暖壼般大的黃金,立刻回頭,衣錦還鄉去了。

這些「華人勞工」回家,並非買票坐船這麼簡單。他們首先得逐條船去找主人,要求收留,當廚子、擦地板,甚麼都幹,就是為了搭順風船。他可能先去英國,再去夏威夷,走上七、八處地方,才回到家鄉。

我祖母經常告訴我家鄉的情況,炒一碟黃豆,必須用筲箕蓋著,大家用筷子伸進縫隙挾來吃,如果筷子挾了兩顆黃豆,便無法從伸出縫隙,以防止小孩子一下子把黃豆吃光。

另外一絕是臘鴨尾,每天放在飯上面蒸,飯便有了油和臘鴨的香味。飯蒸熟後,立刻把臘鴨尾掛上、再晒乾,明天再用。這樣子,一隻臘鴨尾可以吃上一年。

另一道絕活是炒石春。用鹹水來炒石春,作為一道菜,每次挾一顆石春,含上一含,把石春吐出,吃一口飯,無論吃了多少次,石春的數目都不會減少,好用得很。

家裏的大閘,則髹上了大紅油。陽光太猛烈時,得把門閘收回屋內,避免陽光 把珍貴的大紅油晒得脫掉。

我祖母和父親在一九三零年初從家鄉搬到澳門,和平後就搬到香港。早期我家裡有五個小孩,我排第三,其餘四個是女兒,所以我是獨子。坦白說,在以前家庭,這樣的地位受到較多的注意,尤其是我祖母。記憶中第一次危機,是在一九五六年,當時我七歲,在北角官立小學讀三年級。

一九五六年的石硤尾暴動發生時,當時沒有電視,沒有商台,報紙因暴動而沒發行,我們對外資訊只得有線的麗的呼聲,而由於政治敏感關係,其實都是語焉不詳。我們只有道聽塗說。

當時我七歲,在北角官立小學讀小三,聽到大人說,石峽尾居民很愛國,雙十節掛國旗,但「英國佬」把國旗扯下來,惹起群眾暴動。所以我們聽到暴動擴大,都會拍掌歡呼。幾日後,暴動平息,我走路上學,在木屋區時代的健康村,順路去找同學一起回校,遇到他的爸爸,當時他對我說﹕「這幾日你們很擔心吧。那些「爛仔」搞事,真討厭!」我當時覺得很奇怪,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當時的真相,又再更多年後,我才明白,世事原來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可以得到完全不同的結論。

文化大革命

最難以忘懷的當然是六七年的大暴動。

我在一九六六年中五畢業。當時我住在北角七姊妹道,前面是電車宿舍,左面是巴士公司,我們住那層舊樓有一千呎,我父母和六兄弟姊妹一起住在頭房,(在我唸中四時,又添了一個么妹)。後面三間房分租了給別人,以幫補家用。在那個年代,租一個單位來「包租」,是很平常的做法,往往可以「賺住」,幸運的還可能稍有利潤。大多數人只能一家人租住一個房間,一家八口一張床並非罕見的事。

為了應付會考,又避免影響家人睡眠,由六五年起,我駁了一條電線到騎樓,用一個衣夾,把一盞小燈夾在騎樓欄杆上照明,一個人坐在騎樓讀書,情趣相當不錯。每天晚上三點多鐘,所有巴士都回廠之後,巴士公司就會有很多工人出來,把大量的洗粉洒在地上,跟著沖水刷起來,要將巴士留下的油污清洗乾淨,整條街和巴士廠內變成白茫茫一片,好像漫天大雪,蔚為奇境。

在孤燈之下,我把會考範圍讀來讀去,同時,由於我對時事有相當的興趣,每天也追蹤著北京驚天動地的變化,當時文革正席捲全國,我們香港人就抱著隔岸觀火的心情,見證歷史的轉折。萬萬料不到,一年後,我在同一位置,見証香港亦被捲入這場風暴之中。

現在的人很難想像文革發生時的震憾性。整個中學每日午飯時,我都會留在西環贊育社區中心的圖書館看書,大約中二的時候,我把共產主義理論粗略看了一次,對剩餘資產價值論、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都有初步認識,但對中國內部狀況,尤其是高層人事,其實不怎了了。當時知識份子最多人看的是《明報》,我由小學開始就看金庸的小說,對大陸政情的認識和意見可謂完全從金庸而來。對我來說,中國發生的事,比《三國演義》更曲折離奇,我和我大姐每天都很焦急等報紙派來,追看最新進展。

相信年輕的人不能想像,當時派報紙的方法,是把一份報紙捲成一卷,用一條鹹水草綁住,插在單車尾,沿途踩著單車不停,經過那一處,手從後面抽出一卷報紙就一拋,拋到那一家的騎樓上。我家住在四樓,他們可以很輕鬆的拋到來,就是八、九樓,沒有騎樓,只開一面窗,也百發百中。賣飛機欖的原理也一樣。但很可惜,這絕藝恐怕失傳了三、四十年。

當時我為了關心文革發展,我和我大姐每天搶著接拋上來的報紙,每天看到標題,已經觸目驚心。

兩年的文革在我心目中留下一連串形象特出的蒙太奇﹕毛澤東親手貼上他的第一張大字報﹕「橫掃一齊牛鬼蛇神!」/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二百萬紅衛兵/出版了的《人民日報》卻被收回重印,把標題從「黨中央毛主席」,改成「毛主席黨中央」/國家主席劉少奇被指為「黨內的赫魯曉夫」/解放軍總參謀長羅瑞卿跳樓/紅衛兵要「清四舊」,一夜間把全國街道名稱和商舖招牌都改成「東方紅」、「革命人民」等等名稱,把無數書藉古董付諸一炬/武漢「百萬雄師」兵變/北京百萬人上街保護毛主席/「聞道長安似奕棋」,一幕幕走馬燈似的,留下鮮明深刻的形象。

天星小輪事件

一九六五年天星小輪暴動其實是六七年暴動的序幕,當時,香港的貧富懸殊和階級分化都很嚴重,港英政府完全漠視低下階層的生計及訴求。在一九六五年,天星小輪加價「斗零」(五仙),市政局民選議員葉錫恩向政府遞交了一份二萬多人聯署的呈文,政府非但置之不理,更在明年三月增加寄往中國內地的郵費,以及將一部分廉租屋的租金提高一成。

四月四日,一名青年蘇守忠穿上寫著「支持葉錫恩,參加絕食,反對加價」的衣服,在港島天星碼頭絕食,並表示要絕食至死,或至加價取消。第二天,警方以阻塞行人通道為理由,拘捕了蘇守忠。當晚,大批示威者守在彌敦道巡迴遊行,沿途高叫:「我們反對加價!」

四日之後,蘇守忠在區裁判司署受審,當日黃昏,暴動開始。

暴亂的中心在旺角﹕彌敦道、亞皆老街、西洋菜街、山東街、豉油街……暴亂分子向警察投擲石塊、搗毀巴士、縱火燒車、推倒警崗,警察則用警棍、催淚彈、開槍示警,來驅散人群。

暴動持續了兩天,到了四月八日,港英政府在九龍實行宵禁。一個月後,天星小輪正式加價,但僅限於頭等艙,結果是,很多頭等艙乘客改搭二等艙,作為無聲抗議,而這次暴動就從無聲抗議中不了了之。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事件的發起人蘇守忠後來當了和尚。他對此事無悔。

其後,港英當局委任楊鐵樑主持調查委員會,進行聆訊,印象最深刻的是聆訊中葉錫恩被人嚴詞質詢,以致淚灑當場,事後報告書把責任歸咎於「underinformed people making irresponsible remark」(不知內情的人作出不負責任批評)。我發現那句用處非常大,尤其是當你決定不聽任何人意見的時候。

文化大革命是一九六七年大暴動的外因,本港勞資關係緊張是內因。


六七暴動

在六十年代,塑膠花是香港增長最快的新興工業,佔了工業總出口的百分之十二,現時許多的商界大亨,包括李嘉誠在內,都是憑塑膠花賺取了第一桶金。

香港人造花廠是當時的一家大廠,員工近千人,總廠在港島西區,分廠在新蒲崗。一九六七年四月十三日,它公布了十條新的員工規例,員工認為影響收入,示威抗議。廠方應付示威工人的方法,是再解僱近百名工人,被解僱的工人包圍廠房,阻止廠方搬運貨物。

當時的勞資糾紛,資方找警方幫忙是常見的做法。警察前往干預,打傷數人,逮捕二十一人。工會起而響應,人造花廠外開始集結大批工人,防暴警察動用催淚彈驅散人群,衝突中多人受傷。五月十二日,港九各業工人組成「反對港英破壞鬥爭委員會」,騷亂迅速蔓延至其他地區。

正如前文所言,香港的工人階級已累積了太多的不滿,本港的工會勢力一向分為左右兩派,右派是台灣的工團,左派就是工聯會,早期是工團(或自由工會)的勢力擴大,但工聯會較進取,到了這段時期,已經成為最大力量,在六六年暴動,天星小輪事件更令民怨激化。但最重要的,還是中國大陸的態度。在去年的天星小輪事件中,北京的態度是,反加價不應騷亂,但到了六七年,受了文革極左思維的影響,對帝國主義採取針鋒相對的態度,駐倫敦代辦處職員曾經持斧頭追斬英國外交人員,對於近在肘腋的帝國主義殖民地,當然不會放過。

五月十五日,中國外交部發表聲明﹕「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決心把這場鬥爭進行到底。」並在北京、廣州等城市舉行群眾大會,支持香港同胞反迫害鬥爭,要求英國政府責成港英當局,停止一切法西斯措施。英國政府的反應很乾脆,一星期後,發表聲明,全力支持港府「履行其維持法律及秩序的責任」。

五月二十二日,在港督府前的花園道口,警察列隊成陣,以武力對付群眾隊伍,打傷多人,拘捕大批工人及學生。此後,遊行示威被罷工、罷市所取代。港九巴士、電車、北角發電廠、中華煤氣公司、九龍船塢、天星小輪等數以萬計的工人開始定時罷工。

我家的一個房間分租了給一名中華巴士的司機,他是左派工會的成員。由於左派工會「出糧」給所有的罷工者,這位司機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每天便興興頭頭的,一面罷工,一面「返工」,罷工就是「返工」,「返工」就是罷工,真有點辯證法的意味。

由於巴士罷走,我們上學只有坐貨車,小販甚至在貨車上做生意,「九人van」大行其道。政府當機立斷,立刻將「九人van」合法化,權宜變通之快,可見港英政府行事作風於一斑。「九人van」便是今日的小巴的前身。

暴亂升級

六月三日,北京《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英帝國主義越是瘋狂鎮壓我愛國同胞,它在香港的末日也就越是臨近。我香港愛國同胞在七億祖國人民的支持下,一定要向英帝國主義索還血債。一定要判處英帝國主義的死刑!這歷史性的日子,是一定要到來的。」

文章刊出之後,罷工、罷市升級,港英警察與暴動工人衝突時發生了多宗傷亡,在七月八日,更有三百多名大陸民眾從沙頭角越過邊境,與港英警察槍戰,五名警察殉職。七月九日的一次衝突,一名警員開槍擊斃一名暴徒,一名暴徒則用鐵鉤殺掉一名警員,事後左派報章《晶報》更洋洋得意,以生殺「黃皮狗」作為標題。

香港居民大部份是因為中國解放逃難而來,充滿著原國民黨官僚,殘兵敗將、地主、富商、右派,基本上是反共的,何況大躍進已經失盡民心,文化大革命亦被質疑,把暴亂牽引香港時,亦被大多數市民所抗拒,所以左派雖然以民族矛盾為號召,仍是不得人心。

其實,打從七月上旬開始,中國對事件的基本態度,是毛澤東指示的「盤馬彎弓故不發」,嚇唬港英政府,但又不甘示弱,照樣大肆文攻武嚇,雖提供了二千萬元「鬥爭費」給香港左派,卻不提供武器軍火、不派解放軍越過深圳邊界、官方輿論不宣傳收回香港,而香港的一切對港英鬥爭行動,全由新華社決策指揮。

香港的一些知情人士早已洞悉先機,例如因韓戰時偷運物資到中國發達的霍英東到了英國,因吃了毛澤東親手挾的一塊雞而獲得「毛挾雞」的美稱的中華總商會會長高卓雄到了日本,中華書店董事長吳叔同甚至「投奔自由」,跑到了台灣。

但這時候,港英政府已知悉中國政府「盤馬彎弓故不發」的底牌,決心大反擊。由七月十一日起,它反被動為主動,策略從防止暴亂轉變成直挑左派的大本營,發動了一連串的激烈的鎮壓行動,大規模圍攻六十多個左派工會和學校,逮捕人數超過一千五百人。

我住在北角七姊妹道,隔離是中華巴士公司,對面是華豐國貨公司,前面是電車廠。港英政府打擊左派據點的第一站,正是華豐國貨。港英抗暴的種種可笑可泣場面,全都為我親眼目睹。

七月十一日,駐守華豐的暴徒對於港英的攻擊嚴陣以待,非但鎖上大閘,屋頂另加裝鐵枝,事後證明他們的判斷正確﹕上千的防暴警察果然出動了直升機,攜帶現代化武器,由晚上七時開始,強攻華豐國貨公司,共施放了二十多枚催淚彈及燃燒彈,雙方周旋了十三小時,大戰方止。好一場精采的大戰!

港英政府同時打擊左派的宣傳基地,逮捕左派報社的記者和參與煽動的演員、導演、查封親左派報紙《香港夜報》、《新午報》、《田豐日報》,並拘捕報社負責人。中國外交部向英國發出釋放三報負責人的最後通牒,英國拒絕。八月二十二日,北京數萬名紅衛兵到英國代辦處示威,放火焚燒代辦處。

林彬之死

由於香港的鬥爭委員會無法體會到領袖「盤馬彎弓故不發」的苦心,衝突只能繼續,更進入了炸彈攻擊的新階段,不停的在電車、汽車、渡輪、繁華鬧市等場所廣佈真假炸彈。

商業電台播音員林少波(藝名林彬)每天都在電台上大罵左派,每次開口都是「你地呢班污糟辣達,下流賤格o既左仔」,尤其被左派恨之切骨。八月二十四日,林彬和其族弟林海光在九龍窩打老道山遭土製汽油彈襲擊,二人困於私家車內,被嚴重燒傷,送院後終於不治。商台把所有的節目取消,改播哀樂,以示悼念。

那時,我在聖保羅書院唸中六,非常非常喜歡看書,常常在晚上看書到天光。金庸在《明報》的社評和萬人傑的評論文章,兩枝健筆均對暴徒作出最嚴厲的譴責。

查良鏞在九月二日《明報》的社評這樣寫﹕「港共燒巴士、燒醫院、炸殺兒童、炸清道夫、暗殺文化人,拼命『仇視群眾、蔑視群眾、鄙視群眾』,口頭上三視港英』,實則是『三視群眾』。」

由於查良鏞的嚴厲筆伐左派,被左派勢力稱為「豺狼鏞」,列為第二號要殺的人物。第一號則是親台灣的《真報》老闆陸海安。

為免自己也成為「林彬二世」,查良鏞變成了神秘人,他從不照相,不接受訪問,沒有人知道他住處,每日午後才回明報辦公,這樣子前後維持了二十年,直到他同北京和解,才「重見天日」。

據港英政府統計,警方處置了8,074枚假炸彈、1,167枚真彈。由於炸彈屢屢傷及無辜,市民惶惶不安,令左派變成了過街老鼠、眾矢之的,暴動失去了群眾基礎,沒法維持下去。到了十二月,周恩來下令不要再搞真假炸彈陣,炸彈遂停。在五十一人死亡、八百三十二人受傷、一千九百三十六人人被捕之後,暴動終於平息。


暴動趣聞

一九七五年我輾轉到了麗的電視台,有兩位很談得來的同事,一個叫李兆熊,一個叫江龍(現執掌新加坡華人電視台),在暴動的時候,他們都在左派陣營工作。

李兆熊的爸爸叫李晨風,是左派人士。李兆熊那時尚是長城鳳凰的編劇,拿左派薪金,亦被號召上陣,為暴動盡一分力。有一天,李兆熊被吩咐一個星期後到南九龍裁判司署,參與抗英。

李兆熊思前想後了多個晚上,進退維谷。他估計那日港英會出手鎮壓,不去,又似乎太沒義氣,終於作出了可能是畢生最英明的決定﹕他穿一雙縛帶鞋,牢牢的打上一個死結,並把剩下的鞋帶剪掉。

到了南九龍裁判司署,警方和李兆熊等一伙「愛國人士」果然大打出手,雙方從街頭打到巷尾,警方出動了催淚彈,「愛國人士」只有作出「戰略性撒退」,一哄而散。這時候,只有一名暴徒腳上還有鞋子,輕輕快快的走路回家,就是李兆熊。其他的暴徒要麼穿「懶佬鞋」,被從腳跟踩掉了鞋子,要麼更糟糕加三級,穿了縳帶鞋,給踩著鞋帶,連人帶鞋一起摔到。李兆熊對自己的抉擇感到非常得意。

江龍對暴徒「土法抗港英」的招式有點補充﹕指揮的那位仁兄在警方亮出紅旗警告時,竟然指揮他們「集結」。密集的結果,是對方的橡膠子彈和催淚彈無虛發。這樣的瞎指揮比比皆是,比如出發前江龍被分配一條濕毛巾,領導告訴他催淚彈來時不可怕,拿用濕毛巾拿起,拋回去,就可以了。

誰知「港英走狗」的催淚彈的型號是改良版,射過來後,滿地Z形亂跳亂走,江龍拿著濕毛巾滿地爬也追不上,徒然淚流而已。

有個七十多歲的阿伯,江龍他們不敢找他一起出征,叫他留守大本營。他挾一根叉作武器,威風凜凜地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乘他睡著時,江龍他們偷偷把叉換成雞毛掃。當大伙兒被「港英走狗」打得大敗虧輸,垂頭喪氣地走回大本營,阿伯突然驚醒,見到眼前全是人,以為是敵人,勇猛地拿起雞毛掃便打,一時雞毛亂飛,十分熱鬧。

「坐視不管」

由於我只看《明報》和反共的報紙,偏見地認為香港對中國有著太大的經濟貢獻,中國不可能收回香港。但其實,當時中國紅火朝天,誰會把經濟利益放在眼內?愛國而熱血的中國人,又怎能眼睜睜看著中國的神聖領土繼續英帝的手中?

而且,在五月二十七日,中國外交部長陳毅表示,中國政府對港英政府的行動「絕對不能坐視不管」。「絕對不能坐視不管」這句話在中國的官方文件,之前出現過一次,結果是一九五○年打了韓戰。而在「六七暴動」後兩年,中國也對前蘇聯「絕對不能坐視不管」了一次,結果是一九六九年打了「珍寶島之役」,之後還對越南說了一次,結果是一九七九年打了「懲越之戰」。但當時我當然不知「絕對不能坐視不管」的嚴重性。

其時解放軍已開到深圳,隨時準備接收香港。英國軍艦「堡壘號」早在五月二十六日已開到香港水域,同香港英軍舉行軍事演習。不消說,一旦解放軍開進新界,「堡壘號」立刻搖身變成撒僑的運輸工具。到了七月,情勢越來越險峻,英國人決定撤僑,飛機飛到上海,中途加油時,周恩來要求他們留下來,英國知道事情有了轉機,才肯留下來。就是在這當兒,周恩來勸服了毛澤東,香港才得以保全。真是險極了!

我唸大學時,一位高班同學告訴我,英國前首相麥美倫(Lord Macmillan)來港時,他曾經親口問他﹕「Would England defend for Hong Kong﹖」(英國會不會保護香港?) 麥美倫的答案是﹕「Never。」(永遠不會。)

他的理由是︰就是整個美國第七艦隊駐在維多利亞港,也無法保證香港的安全。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證明了,就地理環境而言,香港作為一個孤島,面對幅員廣大的內地,無險可守。從五○年到現在,香港的生存全賴於北京的容忍,今日的「一國兩制」亦然。


近期驚嚇

其後,香港還受過幾次驚嚇。其中一次比較嚴重的衝擊,是中國宣布決定收回香港。

其時是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四日,我在尖東海域假日地牢晚膳,我還記得大姐林健明坐在鄰桌。當時收到消息,港元兌美元跌至九元六角,在坐的人都不知所措。當時我沒有慌亂,但也無可奈何,最後大家作鳥獸散,回家協助婦孺到百佳惠康搶購廁紙和食米。

這場恐慌在港元與美元結成聯繫匯率之後,迅速平定下來。後來出現了移民潮、六四事件、政制爭拗,對香港都沒有做成決定性損害。相反,香港的繁榮到了回歸前夕,達到頂峰。因此,當金融風暴來襲時,我肯定香港將面臨一段經濟的冬天,但仍堅決相信我們可以在短時期內反彈,繼續繁榮之路。

第二節 大風起於萍末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晚上十時。

當日,銀行同業拆息飆升至300厘,恆指急跌一千二百一十點,挫至一萬零四百二十六點才喘定。四天之內,港股跌掉了三千一百七十點,總市值蒸發了八千億,史稱「黑色星期四」。

銅鑼灣水車屋。

對著滿桌的魚生,所有人都食不下嚥,我因為閱歷較深,在舉目盡皆惶然不安中,仍能保仍沉著,我當時和所有人說﹕「這絕對是股災,要把所有股票賣掉,一股不留!」

巨風起於萍末,當警號隱隱傳來時,有多人能從夢中驚醒?其實回歸後第二日,泰幣已經棄守,泰銖改為浮動匯率,之後的幾個月,泰銖跌去了一半。亞洲金融風暴,簡而言之,就是東亞貨幣骨牌式倒下,大幅度貶值。

但當時所有香港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都老定地認為這場風暴不會牽連上香港。泰國、南韓、印尼這些發展中國家,早已負債纍纍,香港則全無外債,外匯儲備對貨幣比率居世界之首,政府財政穩健,甚至慷慨地借出十億美元,給泰國救災,這場區區的風波,又怎會牽連到香港?甚至不排除外資把香港當作避難所,把資金從東亞搬過來,反令香港得益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最後對沖基金看準了香港聯繫匯率的弱點,先拋空港股,再拋空港元,港府為保護聯繫匯率,抽緊錢根,把利息挾到天文數字,股市自必應聲頹倒,而對沖基金就可以從拋空港股中,得到龐大利益,而高息的副作用,就是地產和經濟面臨崩潰。

關於金融風暴的成因,有兩套理論去詮釋,一套由克魯明提出,另一套由長谷川慶太郎提出。
早在一九九四年,麻省理工大學的克魯明教授(Paul Krugman)在《外交季刊》(Foreign Affairs)刊登過一篇文章《亞洲奇蹟的迷思》(The Myth of Asia's Miracle),把亞洲的興旺經濟與六十年代蘇聯的赫魯曉夫(註1)改革相比,懷疑亞洲的高速增長與產力如何持續,間接預言了金融風暴。

他認為東亞地區(包括中國和日本在內)長期維持高速增長的最大原因,並非緣於生產力的提升,而是在於太多的投入﹕投入資本、投入人力。

投入的方式,是靠大舉外債和增加就業人口,但人口有時而窮之慮,外債有終要償還的一天,這樣的增長是難以持久的。

東亞諸國貪污腐化的情況嚴重,統治者的親戚朋友莫不擇肥而噬,壟斷了經濟,控制著所有的大公司,這現象稱為「朋黨資本主義」(crony capitalism)。借回來的外債,以有利皇親國戚為大前提,投資在沒有效益的項目上,於是只能不停以新債養舊債,十個瓶九個蓋,終於有穿「崩」一日,債主擠提,外匯不足,貨幣一瀉千里。

但是,「朋黨資本主義」並非行之已久,為甚麼早不發生遲不發生,偏偏在一九九七年發生?東亞各國的國情亦明顯有別,為甚麼同時碰上了危機?

日本的經濟學家長谷川慶太郎的見解是這樣的﹕
東亞各國一直採用低工資政策,大量出口勞力密集的消費品,主要的買家是美國。
但是,自從中國在一九七八年開放以來,生產力急速增加,到了九十年代初期,產品質素已經不輸於東亞諸國,但其工資卻低得多。中國人口十二億,美國的人口卻只得二億多,單中國一國已經可以「餵飽」整個美國的入口需求,中國逐步積存的巨額外匯存底,恰恰便是其他東亞國家所失去的。


到了九七年,東亞各國的國家貿易已經長年處於赤字狀態,國際收支入不敷出,只能靠金融市場引入資金作為法碼,努力平衡貿易天秤上低重的一方。為著減輕借貸成本,大量以相對低息之美元舉債,幣值由是維持在不平常的高水平,這種情況被對沖基金發覺。

當這些國家的外匯存底減少到某一地步,對沖基金便對準弱點狠狠狙擊之,大手沽出該國貨幣,該國沒有本錢(外匯)抵抗,只得眼白白看著貨幣貶值,泰銖、南韓圜、印尼盾,先後遭到了同樣的厄運。

當泰、韓、印各國滿頭大汗應付金融危機時,我雖然已察覺一個經濟上的寒冬已候在門外,但仍然掉以輕心,四十多年來,香港經歷過太多動亂,由石硤尾暴動到六四事件,每次無不來勢洶洶,但一樣能安然渡過,好像火鳳凰一樣浴火重生,英姿只有更加煥發驕人,我深信金融風暴亦是一樣。

老一輩經常放在口頭﹕「香港係福地,死唔去o既!」理由絕對理所當然﹕「賴布衣係咁講o既!」若碰上懷疑目光,這些老人家便會加多兩句,繪形繪聲為「香港福地說」解畫﹕「有一隻石龜環繞著太平山在爬,爬得非常慢,到它爬落維多利亞港時,香港就會陸沉……除此以外,所有劫難,香港必然會安然渡過。」既然現在石龜影蹤全無,香港必然無恙;信者得救,大家放心繼續吃喝玩樂。

後來公司搬到鷹君大廈二十九樓,站在一列開揚玻璃窗前,我怡然欣賞維港景色,當游目至會展二期時,不禁大吃一驚,它看來就活脫脫是隻活龜,牠已經到了維港之內……

註1:赫魯曉夫站在聯合國的講台,脫下鞋子,力敲講台,大聲叫囂:「我們會埋葬你們!」他並非要在軍事上打垮美國,而是要證明在經濟發展上,共產主義優於資本主義。結果是,美國沒有被埋葬,他的兒子小赫魯曉夫倒在去年入藉美國,想來今後「赫魯曉夫」一族都會埋葬在美國的土地。

第一節 早知天意是無情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晚上八時。

天不做美,當晚有雨,我坐在中怡大廈九樓,隔著玻璃幕牆,越過青蔥的灣仔運動場,望著壯麗的維港上空,那奇幻不可方物的絢爛煙花。為了不要「浪費」這爿「無敵海景」,

每年的農曆新年,我都會跟同事們一起欣賞煙花匯演。

這一次見證歷史的「香港九七萬丈光芒回歸煙花匯演及海上嘉年華」,我當然不會錯過。

我和百多名同事凝視著亮晶晶的維多利亞港:

四十盞、每盞火力七千瓦特的探射燈把維港照亮得如同白晝,三十一艘用中國傳統色彩裝飾的花艇在海中心緩緩駛過,海中心建起一座十層的高台,內置一枚直徑一百米的圓球,象徵「東方之珠」。剎那間「轟隆」一聲,震破長空,三、四團火球緩緩升起,劈啪劈啪劈啪聲中爆發出百十種顏色千萬般光芒的煙花,每叢煙花又變幻成數不清的星火,包圍著「東方之珠」。以《快樂頌》嘹亮雄壯的音樂作背景,爆炸聲起落有致地打著拍子,火球接二連三躍出,十分鐘之內,一萬七千顆煙花連珠炮發,把整個天空照得光燦燦。

這也許是我畢生見過最美麗的人造景觀。

歷時短短十分鐘的的煙花匯演,動用了逾一億港元,全部由香港明天更好基金「自願捐獻」,強調不用政府花一毛錢,相信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短暫、也最浪費的一次燒錢行為。我凝望著眼前璀璨閃亮的花火,情不自己地,感到一絲寂寥。

這煙花,令我想到羅馬帝國的著名暴君尼祿時期火焚大半個羅馬城的絢爛情景(尼祿一直被認為是「暴君焚城錄」的主使人,但現代的史學家對此有所保留),無論如何,香港再繁榮也遠遠比不上當年的羅馬帝國。寫《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的英國大史家吉朋(Edward Gibbon)是這樣描述全盛時期羅馬帝國的強大和富裕的﹕
「在基督紀元的第二百年,羅馬帝國被公認為地球最美麗的地方,並且是人類最高文明的範圍。在這君主政體統治下遼闊領土的最前線,由素有聲望和嚴守紀律的壯士所守衛。合理、而有強大約束力的法律和習俗,逐漸將各省黏合團結起來。守法的人民享受著、揮霍著大量的財富與奢侈品。」

香港以煙花來慶祝大日子,是從暴動之後開始,目的是粉飾太平。但以前,農曆年放一次煙花,所花的不過是三數百萬元。甚麼時候,香港可以奢侈到花上超過一億元,一燒而光,只為了平添十數十分鐘的歌舞昇平?

《易經》曰:「亢龍有悔,窮之災也。」中國傳統智慧,認為事物走到盡頭,就會向相反方向發展,比如陰極則陽生,分久則必合,同樣,盛極則衰,那漫天眩目煙花,是否正宣示著香港已踏上此命途?

半夜後,我坐車回半山的家,看著山下熟悉的摩天大樓高高低低地矗立、爭妍麗、鬥雄奇、競相比天高,維多利亞港大大小小的船舶或徐或疾地往來巡梭,好一片繁榮盛世!

山頂上,卻是一片終年常綠的長青樹叢。

以前我不明白,現在多看了Discovery Channel,知道香港位處雨林地帶,雨林的樹通常超過一百呎,大概早就給人砍光了、燒光了,換成了這些經濟價值少得多的常青樹。當年慈禧太后譏之為「蕞爾小島」,毫不憐惜地把它割讓了給英夷,當時大英帝國首相帕默斯頓(Lord Palmerston)看不起這個只住了七千四百五十人的孤懸荒島,稱它為「光禿石山」(barren rock),也當然是刻薄之辭。但事實上,港島九龍從海中直拔而起,地無三里平,在農耕社會,經濟價值其少,北面被獅子山和大帽山隔絕,對不慣水道的中國人來說,交通困難,難怪在一八四0年以前,除了在海盜界薄有聲名外,在歷史上寂寂無聞,當時又怎能料到今日成為雄峙世界的大都會?

「那時是在羅馬,時維一七六四年十月的第十五日,我坐在羅馬古城的廢墟沉思,赤腳的修士在宙斯神廟唱著晚禱曲,我開始想到寫一本關於這城市的衰亡歷史。」經過了兩年的潛心思索,吉朋寫下了一部涵蓋一千三百年的大歷史,他自己,也因這部大書而列名青史。

宋朝時,蘇東坡愛妾朝雲曾經指著蘇東坡的大肚皮問他﹕「此中何所有?」蘇東坡感慨地答道:「滿肚子的不合時宜。」

我正是懷著同樣的不合時宜看著交接儀式的進行。

在香港回歸的當晚,我心裡的不舒服,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首任行政長官董建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慶典大會上的講話:「我們將以堅定的信念,踏實的步伐,和旺盛的鬥志,朝著高遠的理想前進………」這種充滿革命激情的遣句用詞,鑽進我這個香港人耳中,份外覺得刺耳,畢竟三十年來,香港政府的最高理想,不外是「清潔香港」。

行政長官又信誓旦旦地說﹕
「我們將大量興建居屋,積極落實出售公屋的計劃並照顧夾心階層的需要;我們以每年不少於八萬五千個單位,為增加整體房屋供應目標,使到十年之內,全港百分之七十的家庭可以擁有自置居所。」

當晚,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多思無眠。但我希望,這純粹是杞人憂天。

第1章 煙火中的寂寥

香港的命運(一)








































第一章 煙火中的寂寥

第一節 早知天意是無情
第二節 大風起於萍末
第三節 渡盡劫波
第四節 治安策一
第五節 黍離

第二章 廢墟中的陰影

第一節 千古興亡
第二節 文明之光
第三節 刀鋒下的繁榮
第四節 風水
第五節 亂世佳人
第六節 苛政猛於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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